40、身陷囹圄
却说这日,沈征德、顾翰学又邀寅至报恩寺饮酒,寅酩酊大醉,二人雇车送回桃坞,便是不肯下车,且不断唱吟什么“今日给孤园共醉,古来文学士皆贫”、“天子呼我不上船,直言臣是酒中仙”、“公道吾痴吾道乐,要知朋友要情真”,阿庆嫂陪了众人千劝万劝,方才扶回屋内。阿庆嫂因谢过二人,回房服侍,自是胡言乱语,污秽满地,折腾至鸡鸣方才安歇。
次日睡至午前方醒,阿庆嫂早备了醒酒的茶水伺候。寅不记昨日如何回来,因问详情,阿庆嫂便将昨日情形复述一遍,寅叹道:“辛苦嫂子,这连日酒肉,倒真是吃消不起。”正说间,门外喧哗,便走出屋内,开门询问何事。还是那日衙役领了一般手下,见到寅,却不行礼,只道:“唐先生得罪了。”便有手下近前按住双肩,上了镣铐。寅端的一惊,已经瘫倒在地,那阿庆嫂赶忙过来,急问何事,那衙役也无奈道:“皇上谕旨,命各地缉拿交通宁王之犯,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嫂子勿怪!”便拖了寅上得囚车,阿庆嫂子急道:“先生,婆子能做些什么?”寅在囚中,神智渐醒,乃大声道:“快去东山找王阁老!”
我本来正欲歇息,也听得门前喧闹,便爬将出来查看何事,见寅被官府拿了,一时心急,便晕了过去。
迷糊间,忽感周身温暖湿润,却是阿黄舔我,睁眼一看,已是午后。阿庆嫂并未立刻去往东山,只是找狗儿回来商量。只听狗儿劝慰道:“先生关押的地方,正好是我供职之处,暂时受不了苦处,大娘放心。”阿庆嫂抹起眼泪道:“先生嘱咐我去东山寻什么王阁老,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出得远门?”狗儿便道:“大娘放心,狗儿去了便是。”阿庆嫂又道:“你且不忙,此去托人求情,总不能空手。如今先生不在,我便做主取些银两,方便打点。”遂领了狗儿进了书房,于暗匣中取出十锭白银,总有五十两,拿了方巾包住,又照会道:“总要省着点花,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
狗儿取了银两便要出门。我这边担忧寅受苦,早就自溺水池,魂魄离了皮囊,便也跟随狗儿而去。那阿黄见我魂魄飞起,便也要跟随,急得狗儿拿了石块赶将回去。狗儿先回监牢,花了点贴己的碎银,借了官马,急往南门而去。这一路急赶,便到了东山,又打听一番,找到相府。王鏊虽未接见,却已晓一二,早就写了奏章,遣人往南京报奏,又退回银子,并着内管嘱咐狗儿,回监内好生照看寅,等待消息。
狗儿心中着急,茶水未进,又策马返回,见城门已闭,又绕至齐门,寻那日提携自己的守城将军,才进的城来。便又一刻不停回城内还了官马,来到司前街司衙。
与当值的牢头打过招呼,狗儿便沿一条狭长的甬道转入一下地的石阶,打开杉木闸门,便进入看守案犯的牢房。这牢中没有窗门,不透天光,只在狱卒看守处树一油布浇裹的火把,四周一片漆黑,偶尔露出两点暗光,如鬼魂般,便是还没有睡觉的犯人乞盼的眼神。拿火把下倒坐了一人,兀自喝酒,敢情是值班的小卒,见了狗儿,遂问道:“这么这时才来?”便收了酒具,将腰间的钥匙交与狗儿,又道:“这几日多加注意,此番收监的多是南京诏办,少不得半点闪失,否则项上人头不保。”狗儿连忙答应,待那小卒出去,便取了火把,往内监走去,边呼道:“先生,先生,狗儿来看你了。”
借着火光,我这才看到寅蜷缩在一墙角,一袭破絮盖身,满地稻草,旁边一木制的恭桶旁,尽是各色小虫的粪便,污秽之气扑鼻,虽合我味,但毕竟人类难容。寅听得狗儿呼声,连忙坐起来扑向木栅处,急问道:“外面如何?”
狗儿劝慰道:“先生莫慌,我找了王相国,他已派人送了奏章,要先生安心等候消息。”
寅叹道:“这京师之远,岂是一两天能走,若是圣旨下来,怕是早就入了地府。”
狗儿便道:“我听相国大人那边的意思,皇上已在南京,要有消息,也就这两三日。”又将阿庆嫂取银子之事报与寅,寅叹道:“我身在囹圄,这外边打点之事,还要二位费心。”狗儿跪下道:“先生快别如此,先生待我如父母再世,便是狗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换先生出来。”
二人又细语几句,寅才休息,我盘旋其间,不忍离去,其间寅梦中呓语,惊醒几次。
眼看要过三日,我也不能久做魂魄,便要找虫附体。这监牢之中,本来肮脏龌龊,我等同类,自是不少,可少了阿黄的帮忙,这附体也成难事,便几番反复,才进入一老虫体内。
又过了几日,仍没有消息。旁边几个收监的,也有早于寅的,也有晚于寅的,都过了公堂,或送京再审,或直接充军,也有查无干系的,便捐了田产方才出来。寅在狱中苦捱,这岁已近冬月,一袭破絮如何能挡住寒意,便又染旧疾,咳嗽不已。虽说有狗儿照看,但狱中规矩,狱卒不得与人犯私通,明面里还是如常人所受。
寅又着狗儿找那知府徐大人说情,打探消息。徐大人也很无奈,说上面交代,寅的官司系皇上诏狱,特命地方不得过问,由锦衣卫北镇抚司亲审。寅知晓锦衣卫办案,手段狠辣,未有敢重翻案者,不禁心灰意冷。因又照会狗儿找那王守仁,毕竟守仁擒王功高,可念同科情谊,或能躲过一劫。狗儿为难道:“这几日找人替先生说请,家中银子已经耗尽,狗儿也欠了不少私债。如今先生昔日老友没有一个肯出来见我,那王守仁又不在苏州,我又怎生见得那守仁大人?”寅问道:“王宠也不肯见你?”狗儿道:“王公子自京试失败,便回乡下闲心,未在城中,倒是桃笙小姐送了二十两银子,我已替你垫了伙食费用。”寅只好道:“你回去到我那书房,书柜后有一小洞,尚有一包裹,里面有些珠宝玉器,可典些银子救急。”
狗儿既去,我听着心急,默念道:“黄蜂菩萨,黄蜂菩萨,快来救救我家寅。”然而任是千呼万唤,始终不见奇迹出现。我知大势已去,寅此劫难逃,想我辛苦数世,要陪侍寅身旁,保其平安,到头来仍落得砍头下场,不免伤心。往日种种,悉在眼前,心中又起忿恨,怒骂道:“好你个黄蜂,言而无信,不是答应替寅续寿十年,大头既然重新投胎,昔日誓约应当作数,如今五年未尽,便要送命。倘若真有个好歹,寅断魂之时,便是我与你理论之日。”想起大头,我忽然忆起那日黄蜂临走之时话语:“你也不必讹我,那日驱赶强盗也不是为了你那唐伯虎。倒是你们中途搭车之人,来头不小,他日有事,倒也用得上。”所谓病急乱投医,或许这朱寿真的可以帮的上忙。可这朱寿如何寻找,又让我犯难。玉珮!我欣喜起来,那朱寿曾留一言:“此行匆忙,只有一随身玉珮,赠与华兄,日后有事,自可至京城找我。”这一想,便又一惊,这狗儿回去,如若连这玉珮当了,少了信物,岂不落空?我容不得再细想,连忙自牢中爬向火把处。那些个狱卒平日里见惯了我类虫蠊,话不多语,只一脚便把我活活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