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宁王起事
话说自允明点破,寅也不便会友,便整日寓居桃坞,虽做些诗画,然抑郁苦闷,日渐憔悴,又夙夜难眠,乱了元神,旧疾侵体,不免咳喘起来。便抓了草药调理,也不见好转。其时节已进盛夏,天气闷热异常,寅却少有汗出,自是脱衣不能、穿衣不得,甚是难捱。眼看大暑降至,寅既钵依佛乘,又有病体,自然请了伏香来烧,祈求平安。
这日午后,骄阳似火,阿黄躲在树荫下伸长了舌头,我耐不住炎热,便在寅的书房角落处休息。寅正在书房内竹椅躺歇,忽闻院外喧闹,便要那狗儿出去查问,那狗儿却将一干衙役引来。为首的衙役认得寅,拱手拜道:“唐先生有饶了。”
寅惊问何事,那衙役指着狗儿道:“我等是来查问这位小哥。”
寅问道:“这厮一直在屋内伺候,未出远门,所犯何事?”
那衙役并未作答,只问狗儿道:“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今日多少年岁?”
那狗儿也是慌张,连忙答道:“小的自小无了父母,没有名姓,因跟了王记酒坊的王老爷,取名狗儿,还有两月,便是十八。”
那衙役笑道:“那是了,明日自带了铺盖、干粮,到衙门报到。”因拿出一张榜文。
那狗儿不识文字,寅便接过细看,这一看不打紧,寅惊呼一声,两眼发黑,昏将过去。
原来这榜文讲的是宁王六月十四在南昌起事,砍杀地方官员,发檄各地,指斥朝廷,现已略九江、破南康,舟师下江,欲攻南京。知府大人命苏州三县同仇敌忾,巩固城墙、修挖城河,早做护城准备。苏州府内凡健壮男丁过十六不过五十者,不论宦庶,俱要参与工事,若确有隐情不便劳作,则须捐银五十两,违者梃杖充军。
那衙役见寅忽然昏倒,好生奇怪,忙着人扶其躺卧在竹椅上,又掐其人中,须臾,寅叹出一口气,睁开眼来,浑身衣襟已经湿透。
“好了,好了。唐先生感觉怎样,要不要去喊大夫?”那衙役到底有些不放心。
“没事,可能是中了暑气,我这边喝点茶水就是。官差大人,你们忙你们的公务,这狗儿明日自会到县衙报到。”寅气息甚虚,两句之间还停下歇息一回。
衙役们见事已办妥,也不再逗留,便寻下家去了。
未等衙役走远,阿庆嫂已端来凉茶让寅饮用。寅“咕咚”两口下去,忽感气爽,浑身说不出的舒坦。便自语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早快活。”果然至黄昏,已能在院内随意走动,因叫阿庆嫂去切些卤菜,说要为狗儿送行。这连月来寅胃口欠佳,俱是粗茶淡饭,二人早就感到腹中糙然,狗儿因见主人为自己饯行,不免感激,便一刻不停地打扫庭院、擦拭桌椅,很是殷勤。寅知晓狗儿不胜酒力,因又约上老钱同饮。
那老钱也收了榜文,便邀明日与狗儿同去。寅命阿庆嫂通夜做些烧饼干粮,又取了二两银子给狗儿零用,便又叮嘱老钱好生照看狗儿。狗儿素以寅刻薄严厉,这回方领悟寅待己情深,不免落下热泪,激动之下便多饮了几杯,又不断给寅磕头,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寅和老钱、阿庆嫂好一番拉劝,才将其扶进房内休息。
翌日一早,阿庆嫂为狗儿收拾行囊,因见寅近来缺眠,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不敢打扰,狗儿便对着卧房又磕了三个响头方才与门外等待的老钱一起离开。
可喜的是狗儿劳作场所在齐门教场附近,去桃坞不远,便三五日回来,与寅收拾庭院,抬水浇园。寅因问消息,或曰江西全境沦陷,或曰宁王率兵已至安庆城下,或曰安庆围城,指日可破,又或曰皇上欲御驾亲征。狗儿言此,满是紧张兴奋,仿佛不日便要攻至苏州府城。寅倒不为所动,只是点头做应,不做评论。又一日,狗儿欢喜回来,说江西有个叫王守仁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募了八县义兵十万,破了宁王老巢南昌。寅脸色略显阴沉,自语道:“宸濠败矣!”
果然,再后来便又闻宁王回师南昌救援,却与守仁黄家渡相遭,兵败被擒。苏州城防警报解除,服役男丁俱放回家门。那狗儿因手脚勤快,肯卖力吃苦,颇得城头带兵的将军赏识,便荐得一个牢中的狱卒之职,从此也成了吃公家饭的官差。便每日带些囚犯家属托送的酒菜,回来孝敬寅。又将牢中各色囚犯所犯奇罪及牢中苦作讲与寅解闷,听得寅心烦意乱、不寒而栗。狗儿见寅色变,又换了话题,乃道:“今日说个奇事,听那宁王的妃子在宁王被擒那日投江自尽,因说这妃子本来贤德,劝谏宁王数次未成,那守仁将军便派人顺江打捞,却不见尸首,谁料某日竟在南昌江畔觅得。先生,你说奇不奇怪,这南昌江段可是上游,这尸体怎么能溯流而上呢?”
寅听得伤感,叹息道:“娄妃贤德,乃不欲随波逐流啊!”狗儿惊道:“先生认得这妃子?”寅并不作答,乃言累了,便要歇息。狗儿怕触了寅的痛处,不敢再语,连忙请安告辞。
这几日寅便终日不出院门,拒不见客。说来也怪,按照寅暗自推算,皇上要查交通宁王之罪,也该到时日,偏是连日来毫无消息,便让狗儿去官府打探,那狗儿回来报说,官府不让散播宁王被擒之事,问其原由,个个闪烁其词。寅愈感不安,这日晨起,门外有车马之声,又响叩门之音,寅只道官府拿人,整理了衣衫头巾,朝阿庆嫂道:“我去也。”便亲自开门,叩门的却是王鏊的内管。那内管见寅亲自开门,颇感意外,连忙行礼,并奉上一帖,言五日后王鏊七十寿辰,乃约了几个门生以及一干乡绅饮酒,邀寅一并前往。寅收下帖子,送走内管,回来暗暗拭去额头细汗,复又欢喜起来。这数年与寅相处,我也料得寅的心思。这王鏊不避嫌讳邀寅赴宴,自是不担心寅此番险境。且王鏊官拜宰相,虽退官归隐,在朝中也有说话的分量,倘若真出事端,能请得阁老出面,说不定还能讨个人情。寅既拿定主意,便寻思准备什么贺礼。这王鏊一世清廉,这白货铜臭自是入不了老人家法眼,但对诗书字画却情有独钟,不如写些祝寿的长文,作上祝寿的图画,才是正道。因铺了宣纸,拿了笔砚,专心研究起来。
要说寅的诗画,我虽是虫类,也未见出其右者,却未见今番如此用心。白日描图,晚上作序,一连三夜未合双眼。至第四日午间功成,寅投笔掷地,便大睡过去,至五日清晨才醒。醒来之后便又匆忙收拾,寻来车马往东山而去。
第二日回来时已是神采奕奕,复回往日资色。因又呼朋唤友,游戏山水,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