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西洲话旧
话说寅收了折扇、漆器,便命那阿庆嫂和狗儿雇车去市场换了银钱回来,但留了佩刀置在书房。因想着前日困苦,又念日后生计,使钱越发谨慎。
却说又过一年,正月既朔,允明年前自兴宁县卸任回苏,便来探寅,因道:“年前琐事甚繁,年后会客缛节又多,不曾得闲看望老弟,见谅!”
寅因近来门庭冷落,犹自生疑,苦笑道:“祝兄尚能想起伯虎,伯虎哪里担得起见谅二字。只是伯虎落破至此,少有问津,心中感念得很。”
允明笑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寅闻之奇怪,乃道:“祝兄此话好无由头,什么真假?”
允明叹道:“你也是个难得糊涂之人。你可知近日盛传宁王要反,你在王府呆过半年,众人怕受牵连,乃故意疏远耳。”
寅冷笑道:“祝兄就不怕牵连吗?”
允明笑道:“众人皆晓我二人意气相投,岂是一两回疏远便可撇得清关系的?何况我祝枝山为人你又不是不晓,怎可与他人相论?”
寅这才真心感激道:“权当伯虎刚才玩笑,哥哥对伯虎之恩,怕是此生难报了。”
允明笑道:“你又在胡语了。我年近花甲,尚不论世长世短,你未过天命,怎生此言?对了,再过几日可是你五十寿诞?可要操办一番,去去晦气。”
寅笑道:“不折腾也罢,免得发下帖子,请了众人,来又不是,回又不是,为难了大家。”
允明又道:“也罢,明日我就要赴金陵公务,也未得抽身。对了,我在广东曾遇到琼山府唐胄,你可记得?”
寅惊道:“怎不记得,当年我二人同科会试,颇有情谊,如今他定是平步青云,仕途辉煌,我却是穷困潦倒,卖画维生。这人与人岂能乱比?”
允明笑道:“又来酸语了,谁要你比?这唐胄科举之后,的确曾授广西司主事,后因父丧,回家守孝,因不满当时刘瑾擅权,孝满不返,乃被罢免。刘瑾伏诛后,仍无意仕途,以母老乞终养,居家十有五年。那日得见,也提起当年科举弊案,甚为你不平。”
寅感叹道:“西洲先生倒是个至情至性的孝子。”
允明又道:“回乡之前,我二人倒是经常书信,他到曾说近日也要赴南京会友,如果遇得,倒可邀其看你。”
寅连忙摆手道:“不可不可,我这番情景,还是不让他知晓为好。”
允明道:“你总要留个东西与他,也不负这三十年的情谊。”
寅思索一番,便道:“这好办,我这就写诗一首,祝兄替我传达便是了。”
允明也道好,二人便一起前往书房,少顷,便听允明代吟道:
“五十年来鬓未华,两朝全胜乐无涯。
子孙满眼衣裁彩,宾客盈门酒当茶。
炼成金鼎长生药,来看江南破腊花。
诞日何须祝千岁,从来千岁比洹沙。”
吟毕,也是大笑不止道:“好个唐伯虎,能把蔽缕说成玉衣、乡曲唱成离骚的,古今也只有你唐伯虎了!”
寅无奈叹道:“只要瞒得故人,不为我牵挂,才是安心。”
对于允明,我的内心是抗拒的,当年将我抛入酒壶之事至今难以释怀,便怂恿着阿黄对其狂吠,任是寅唤叫也不听使。那允明无奈,便寻个借口慌忙逃出。
允明既走,便有乡人上门筹钱,言二月二为土地公公暖寿,安排祭祀。寅便命那阿庆嫂取了一吊钱,阿庆嫂稍觉不太诚意,又不敢多言,遂拿了贴己的银钱又加了一吊。
且说寅生日这天,一早安排阿庆嫂去市场买些酒菜,那阿庆嫂自然欢喜,又想起阿黄以前主人老钱,对阿黄甚是照顾。这老钱也是奇怪,当初桃花庵宾客满盈时,从不来凑热闹,倒是如今冷落,反而常常串门,也请寅小酌几回,如今正缺了陪酒的,也算作还礼,便又着狗儿邀晚上同饮。
暮间,听得叩门之声,那阿黄便在门内吠啸。寅只当是老钱应邀,便骂道:“畜生,连你家主子也不认得。”遂让狗儿开门。那狗儿开得门来,端的一惊,却是一峨冠襕衫的中年儒士。
那人见有人开门,便问道:“这儿可是唐府唐解元家?”
那狗儿连忙答应,又喊道:“先生,有客人来访!”
寅也颇感意外,只道有哪个好友记住自己的生辰,前来贺寿,便出门相迎,二人对目间,寅颇感陌生,乃拱手道:“敢问尊驾名姓,伯虎不敢妄猜。”
那人笑道:“唐兄只知有解元,不知有亚元啊!”
寅听那口音,颇似岭南之腔,惊喜道:“唐胄,西洲先生!快快请进!”因又让狗儿将王宠送来的陈窖换上桌来。
唐胄见桌上菜肴,笑道:“果然是宾客盈门酒当茶啊!”
寅讪笑道:“惭愧惭愧,想必是遇到允明了。”原来允明在南京果然寻到唐胄,便将诗信送上,也已经告知寅现状一二。那唐胄也知晓寅今日生辰,便要来贺,无奈允明有事在身,便只身来访。
二人便在桌旁坐下,唐胄环顾四周,见那阿黄已趴在桌下,又见我偎其脚下,又笑道:“原来这就是你的满眼子孙?!”
寅不免生愧,也笑道:“西洲不要笑话了,伯虎只是不想让故人牵挂,才做如是说。”说话间,叩门声又响,那阿黄便欢快着跑去,定是老钱无疑。
老钱进得门来,见已经有客,便要回走。寅连忙出去相留,老钱道:“我等邻舍,不要客气,我见你那客人,也是官宦人家。老钱语拙,不便在此,他日再来叨扰无妨。”便执意出门。
唐胄因笑道:“你这客人,倒也奇怪,我也不似这吃人的老虎。”
寅笑道:“隔壁邻舍,素来亲近。今日虽是生辰,也不愿铺张,本想请他过来小酌。哪知他乡下人性子,见不得生人,西洲莫怪。”
既如此,二人复又坐下,唐胄见狗儿与阿庆嫂俱在旁侍候,便叫来一起入席。寅也道:“既然西洲先生相请,你等坐来便是。今日既是小寿,席间非亲即故,不要拘礼。”二人这才欣然坐下。
席间二人叙旧不断,忆当年科考葫芦案,犹自不平;议同科诸生,仕途各异,徒生蹉跎;又论及时政,言佞臣当道,不免唏嘘。这觥筹交错、谈古论今间,已近子时。寅本来着阿庆嫂打理厢房,唐胄道:“我兄弟二人一别卅年,自是谈不完的话语,今日就与君同裘,秉烛长谈到天亮。”
二人便一起入榻,又是一番细语,端的是同科一日好,胜似百年交。
翌日,阿庆嫂备好早膳,见二人鼾声不断,也不便打扰,便又撤了碗筷,但与那狗儿在厨间小吃。
中午醒来,用过简餐,寅便领着唐胄去内城闲逛,唐胄闻王鏊在东山不远,又去王府拜访。其间经历,我不曾闻得,自不好细说。
又过几日,唐胄便要告辞。寅泣声道:“西洲先生此去,便是生死两茫茫。伯虎艺薄,无以相送,特赠画轴一卷,留为念想。”那唐胄打开画卷,却是二人草堂饮茶图像,不免落下泪来,复又笑道:“你还差我一首诗来。”
寅也笑道:“我知道前日之诗算不得,今日就重诗一首,以当送别。”遂命狗儿磨墨,提笔写道:
笑歌狂舞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
漫唠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
诗赋自愧称作者,众人多道我神仙。
些许做得功夫处,莫损心头一片天。
唐胄抚掌道:“这份情致,才是当年的伯虎!”因收进箱包。寅随那车马直至送出城门方才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