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起了什么?”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逼问冲得一恍神,忙道:“没……没想起什么阿……只是忽然想起云将军身上的毒……”
他忽而抿了唇,神情里变成了一贯待人的冷漠,沉着声道:“后悔了是不是,觉得我的眼睛留着也是看不见,开始可惜九爷的……是不是?”
我心头忽然窜起一簇无名火,冷声道:“云将军,我一直以为,你能懂我,能明白我的自私我的释怀是为了什么,时至今日,看来你终究一点也不了解我的心思……”
“是呵,我们之间有那么多彼此不知不晓的隐秘……你自然只对那些熟悉过了的身体才了解,何曾有兴致了解过我,何曾真的交心于我。”
我脸色倏然一白,指甲深深攥紧,咬唇凝着那张脸,却轻轻笑了起来:“熟悉过了的身体?民女一直以为云将军实乃高雅之辈,不曾料想……云将军心中所谓了解不过此等污垢之思。不是民女没有兴致……实在君如天上云,妾若尘下泥,云泥自有别……以后,像民女这样的尘泥之辈,当然不好再见云将军您了。”
语毕,我俯身放下从他手中接过的那把青竹伞,故意气人地露出撩人之姿,慢悠悠地站起来,继续如踩着木履一般啪嗒啪嗒地走了回去。
闭上眼在未着灯的帐子里冷言轻笑,原来自己心心念念以为的金玉之人,竟堪浊至此……闭眼想起那时在北歧与九爷行过衾帐之事……紧攥着衣料的手猛地一颤,我锁眉……不后悔……不后悔……也罢,回了豫州城,便告别这金馔贵玉,末了这一路跌宕又愚弄人的造化,过一段真正属于自己的安稳日子吧。
“楼头陈酒,意气相酬;斯年旧日,策马同游;经幡血祭,烟散云收;一曲弦翻,唱罢旧人隔日囚……”嘶哑着破锣一般的嗓子,一个老乞儿打扮的行者逆着我们的行辕一遍接着一遍唱喝,行辕的队伍很长,那老叟竟也似不知疲倦,依旧打着手里的铜铃,一步一吟地向前踏着……
我因昨日夜里与云将军的口角,不料想今日一早张燮便被派去紧尾在他身后,遥遥曳曳的大片军马在前,我独和宋聿并肩而行,他在左,我在右。那老叟与青紫玄袂陌路而过,又穿过一行行前行的兵队,只差几尺就与我衣料相擦。
我凝着他缓步而过,却捕捉到一丝不可名状的煞气,他虽直睁着眼,不瞥眼丝毫,却让我轻而易举捕捉到那样强大的气场,我勒紧了手中的缰绳,将一直凝视于他的目光缓缓收回,只有几步远的距离,他倏然偏头凝向我左侧的宋聿,一双老迈的眼里是慑人的光,灰褐色的眼珠里有浑浊不清的神色,却紧紧抠住宋聿的身形,猛吸一口气道:“春去春来,同死同归。春去春来,同死同归!”
我不禁后脊生凉,几个兵士提起手中刀剑挡在那老叟身前,呵斥道:“走走走……别阻着道……”
却谁知那老叟的力大得惊人,几个人竟还推不动,我总觉这老叟行端诡异,却又说不上来,看着宋聿那戴着银色面具的脸,依旧是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对我投来一个让我心定的眼神,从衣袂中取了几个碎子儿哐当一声扔在老叟端着的碗里,微微欠了一下身子道:“老叟、拜托了……”
那老叟凝着宋聿,忽然把手里的铜铃扔向碗里,踮起脚,誊出一只手来去摘取宋聿脸上的面具,我心一凛,心想这老叟真够胆大……但又不禁有些微微紧张,我还从未见过那银色面具下是怎样的一张脸,说实话……自己都很是好奇,只知宋聿是医者,却从不知他身手也是如此敏捷……一个闪身,宋聿胯下的马竟扬起前蹄三尺多高,惊得四周兵士皆是回神,那老叟生生往后一仰,却又被宋聿伸出一只手来及时拉住,那老叟直起身来,微微弯曲的背抖了抖,竟也不恼不怒,那双方才还慑人的眸子里此刻却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样子,宋聿声音未有丝毫波澜,仍是字字沉然,却容不得人有丝毫异议:“老叟,请给在下一个面子……适-可-而-止吧。”
那老人忽然掀唇一笑,露出黄锃锃的牙来,将碗里的碎子儿放在牙下一嗑,若无其事地又开始缓步而行了……一直过了很久很久,我仍能听到被远远抛在身后那老叟的吟唱声:“楼头陈酒,意气相酬;斯年旧日,策马同游;经幡血祭,烟散云收;一曲弦翻,唱罢旧人隔日囚……唱罢旧人隔日囚哎……”
我偏头看向身畔之人,忍不住问了一声:“那老叟唱的词儿,是什么意思?”
他默然不语,半晌,道:“一个沿街行乞的老叟,随口唱的词儿能有什么意思?只怕是听到戏楼子里唱过什么,自己便胡口乱唱的吧……”
我蹙了蹙眉,心想……正如他所言,行乞的老叟为何不在人多聚众的城邑之中,竟在这样的郊道上胡乱吟唱,奇道:“真是这样么?”
宋聿也未接话,忽然打马往前行了几步,点了四五兵士,道:“前方可是琅琊邑?”
众人点头允应。
“你几人先自抢道去琅琊邑内打探一番,看看邑中是不是出了何事。若情况危急,便毋需折返,书信予我便可。若琅琊邑内一切平顺……拿着这张银票,去琅琊邑内换粮,记住,能换多少换多少……邑内子民出价越高,越要一并买下。”
“这……宋公子,可我们军中并不缺粮阿……”
“莫要多言,你几人一去,在前头与云将军言语一番,便告诉他这都是我的意思。”语毕,从衣袂中抽出一张盖着印鉴的银票,又取了一小沓隐纹缣帛,道:“记住,予我书信时切勿用公函送驿站,直接书于此缣帛上放鸽信即可。”
那几人点了点头,末了道:“宋公子一路胆识过人,此番谨慎言行属下们已多半料到。自不作二言,我们皆从自青州慕监军麾下……并非西南军与边防军之辈,个个死士……我……”
“休要多言,此去并无太大风险,无须过多忧心。我不会浪费了慕老的一片心意。”
看着那五骑踏着烟尘而去,我心下不禁忐忑,道:“宋公子是不是也把离姬当作无能无用的女流之辈相看?”
他闻言微愕,启唇道:“离姬姑娘怎出此言?”
我一扬鞭,跟着前面的人马加快了脚程,忽而哂笑道:“宋公子与云将军似乎是知己之人,是否也一样觉得离姬是轻贱之人?”
“‘功德相倍者谓之知己,肝胆相照者谓之知心,气声相求者谓之知音’,其实云徵与我……可以说皆敌皆友,可以为了彼此踏平沙场肃遍狼烟,也可以一同狼心狗肺醉卧酒肆,我可以只言片语刺得他通体是伤,也可以一品良箫解他心中所忧。宋聿脑子里对离姬姑娘的印象,是那个狭义心肠不惧官宦之势的侠骨女子,是为了所在乎的人拼劲沙场染透衾纱的那个女将军。听起来……离姬姑娘与云徵的误会不浅,但若云徵不言,我也无甚多虑,他自有他的盘算。”
我浅笑一声,道:“如此说来,我与宋公子的相处,不妨云徵所碍,是不是?”
他点了点头。
“那宋公子能不能告知我……云将军身上的毒。”
“不能。”
我丝毫也没预料到宋聿是这种果决的拒绝,但又那么自然,仿佛他知道即便拒绝也丝毫不会影响我对他的态度,仿佛已经熟稔道可以什么样的话都不顾后果地说……
“那宋公子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何急于屯粮?莫非前方邑中出了何事?”
“臆测而已,难道离姬姑娘愿意信我所言?”
“为何不信?”
“新朝大败北歧战事,举朝欢腾之时,豫州城中想必是热闹非凡地候着云徵的兵马归朝,无人愿意信此刻会有人结兵谋反,大肆屯粮扰民,阻断举朝上下营生往来……蓄谋一场反窜。”他的声音压得低沉,前后的距离又维持得刚好,字字珠玑恰好能让我听见,却丝毫影响不到前后的兵卒。
“倘若离姬自己是个乱臣贼子,此刻……定是耐不出手脚,急于上蹿下跳,手笔必现的时候。日出江岸,万物俱情俱静已待,此刻谁会留意背后的阴翳?”
“姑娘若是从仕,定是个好将才。”他牵唇莞尔。
“那也要看是奸臣还是忠士了,宋公子以为呢?”
那银色的面具下隐约可见他真实的笑意,谈笑间许久,不觉时间已至晚间,大军渐渐停下步子,看见远处的星碎山头,玉带长河,还有那长河一落棋盘大小的一处地方……倨于马上,一时只觉天地苍莽,日翳云涌,一川阔水,寂寂横亘。
“琅琊邑到了……琅琊邑到了!”听得无数的欢腾之声在军中乍起,整军修整地令一下,无数的卒马奔向那一带长河边饮水,日落余晖点点晶翠,烙印在那一池玉水之上,泛起粼粼波光……
“宋公子,您的信帛……”有兵卒单膝点地呈上那一只浅灰的信鸽。
他扫眼览阅,神情里俱是细微的惊诧,末了收了那缣帛纳入袖中,一刻也不耽搁地向云徵步去。
远远看见他二人凝重的神色,我想起昨夜的事,不欲上前询问,独坐在那一池阔水之边,酣然而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