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过万里,清醒时听风雨,醉晚中听风雪,不过尔尒。
行军七日,马不停蹄,烟尘漫道,归若箭矣。此日到了邺城,才着落兵马预备安顿,军营中行营自然不会有马车,我因连日的赶路,骑马颠簸,双腿内侧已磨得破了皮,稍一摩擦都觉出疼来,却又不敢耽搁整个大军的行程……在凉城之时云徵已为我之事做了太多耽搁,于是只好暗自忍耐,每日用布帛在大腿中多捆扎了几圈,但本就在酷暑里,加上汗渍的浸袭,磨破的地方犹如撒盐一般疼,更加觉得难受……
到了邺城扎营,好不容易将东西都收整好,突然有人站在营帐外道:“喻公子可在?”
我一愣神,原来自己一路以来都以男子身份示人,云徵也替我遮掩得如此之好,就连那时在病中知悉我身份的人,都不曾泄露丝毫。
撩开帐帘,看见来的兵卒手里提着一桶热水,对我客气地道:“喻公子,是云将军让我送热汤来给您沐浴。”
我忙点头谢过,将那桶沉沉的水挪进帐子里,却见那人颇有些疑问地看着我……军营里条件有限,大抵是十天难能洗一个澡,且很少能用上整整一桶热汤,许是对我的身份十分好奇吧,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见杵在门口也不是办法,忙点头先走了,却留下我看着那冒着腾腾热气的一桶水,满心都是细密的暖意。
刚刚将水挪到帐子偏里一些,又有人在帐外道:“喻公子可在?”
我心下狐疑,紧走两步撩开帘子,却见是张燮站在帐外,绛色薄衫,朗月垂光,自成一番风情。
我微微有些愕然,见他看向我桌榻旁的两样小菜,眸色无甚稀奇地道:“看来我是料对了……女儿家炎炎夏日里随着军营日夜兼程的赶路,连饭食都无甚胃口。”
这时我才嗅到空气中一股清甜的香味,目光不禁游移到他手中端着的木碗里,眼神直溜溜地转移不去。
他唇角一扬,故意将碗端至我面前,连带着绛色的衣袂翩然滑过,在空气里泛起一阵清香,故作狡黠地问:“香不香?”
我吞了吞口水,忙点头。
他波澜谧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能可见的得意,“行至邺城的路上有桂树,我便摘了一些桂子用来添在粥里……”
我张了张嘴看向他,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这粥是你熬的?”
他见我受到惊吓状地样子,斜倚着帐子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又回想了一下,道:“那日在凉城,也是你?”
他继续点头,我却忍不住低叹……想不到张燮除却一身能够掩饰自己锋芒的本事,还懂得煮饭烧柴这等琐碎,看来这新朝男子的确是人才层出不穷。
我接过他手里的碗,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尝,不禁咋舌道:“比那些小菜可口多了……”
这一句既已是夸下了,听得张燮闷笑连连,看了看身后冒着腾腾热气的热汤,语气突地变得几分认真:“云将真是上心了。”
我错愕地看着他,他却郝然笑道:“快沐浴吧……我先出去了。”
我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袂,唤道:“张燮……”
他回头凝注我,我将手里那晚粥重又掩好,仔细道:“云将军统率一路也多为劳苦,况且将军对我有恩,这碗桂子粥……还是留给云将军喝吧……”
张燮笑了笑,道:“休要担心,喻姑娘难道以为在下对姑娘你的重视……要多过对云将军的示好么?在下一介经略,还指望着都尉大人助我官运亨通呢……”语毕别有用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口一跳,满腔咄咄均被这春风一笑打了回去。凝神想了许久,最终亦轻轻一笑:“张大人思虑得周全,是民女唐突了。横竖都是一样……不错,我这话确是多余了。”
掩了帐帘泡在温热的浴桶里,一面喝着张燮送来的桂子小米粥,只觉疲惫了多日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沐浴完毕后不意再出汗,便未着亵衣,小小的合欢襟外罩着宽大衣袍,头发也是随意只用一根簪子松松绾了上去,湿哒哒地仍挂着水,细余的发丝粘在脖颈上,延伸至衣襟里的锁骨深处,恰到好处的曼妙与柔媚。
起身踏着月华撩开了帐帘,他卸了铠甲骑装,只松松着一袭烟末轻扬的衣袍,遗世明月,清晖如水,仿若将天地光华集于一身。
我站在那身影背后只是浅浅望了几眼,察觉到自己不规整的衣着,急忙忙向帐子的方向走去,他却出言:“离姬,你过来……”
我闻言走近了几步,鞋履穿得不整,如同踏着木屐一样啪嗒啪嗒有节奏地踩着月光踏去,此刻才察觉他双手竟握着一把青竹伞骨的伞,不禁好奇道:“你这是?”
他唇角一勾,却非笑意,只有无奈。将那手中的伞撑开,徐徐转动手中的伞骨,低低叹息。
“暑气逼人的晚上,又不下雨,为何要举伞?”
青竹骨在地上旋出道道细影,他缓声道:“七年前的今天,下的却是瓢泼大雨。有人送了一把伞给我……只可惜,我想是那人再遇不到了。”
“该遇见的,就是想逃也逃不走阿,说不定……”
我还未说完,他却转过身,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装睡的人最难叫醒?”
我错愕地点点头,他又道:“知道什么人最难遇见麽?想要逃离你生活的地方逃得远远的人,最难遇见。”
他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翳住了其他的情绪,我一时有些语塞,愣愣地看着他,他收起那把伞,挨着地坐下,问道:“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七年前豫州城中的云相云府,曾走失了一个人——便是云家的三公子。我们云府的男房一共有四,大哥云骞,下来是我……除却四弟云寅,便是那日走失的三弟……虽说整个豫州城里,都人云亦云三弟是走失的,然而只有我……是在那夜,眼睁睁看着三弟逃离我们的云府的……”
我越听越糊涂,忍不住问道:“你说云府有四房男房?那为何一直以来……人人都以你为云府长公子为称?”
“在我四岁那一年,生母走了……整个相府笼罩在一片阴沉的气氛中,整整一年时间,曾经熙攘热闹的相爷府都难闻丝竹欢笑之声。他们说生母在世的时候与家严十分恩爱,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然而听说生母其实并不是家严的嫡妻,他们说……母亲是后来才嫁入相爷府的。原本的长夫人沈姨娘,在生母离世后又坐上了原来的位置,然而沈姨娘膝下理所应当的云府大公子云骞……却终日贪图玩乐饮酒,莺歌燕舞,不务正业。家严实在不可忍耐,罢其长子之位,此事之后,沈姨娘一房更加事事处处与我作对……”
我闻言,低低叹了一口气……都说家家自有一本难念的经,像云徵这样的大户人家……应该其中更多曲折吧。
他顿了顿,接着道:“七年前的那一夜忽然下了大雨,我恰巧从家严房前经过避雨,着了人去取伞,听到烛影摇曳的轩窗内一声乍然响起的耳光声,然后我从窗外看到三弟发了狂一般的将桌案上的笔墨书简往家严身上砸去……父亲一直是相爷府里最为敬畏的人,无论我们是何身份,从来都不会忤逆家严一丝半点意思,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三弟那个样子……出了门后父亲手里一整个墨砚向他颈后砸去,腥红的血液立马就涌了出来,我一路追去,在豫州的护城河边,三弟看见我浑身湿透追得狼狈不堪的样子,忽然把手里那柄青竹伞骨的伞给了我,他说以后再不会回这个家了……要我好好活着,守着云相爷的一片苦心。我一直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直到今天,我也再没有机会能问他了。”
我思绪一恍,突然问道:“云将军口中的三弟……不知叫什么名字?”
“中宵清寒,云宸谧天……他叫云宸。”
“云宸……”我启唇轻念,只觉这名字万分熟稔,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我蓦地问道:“那时在凉城时,我听到宋聿说云将军的眼睛是依靠着一个名叫‘青客’的人送的药物来维持的?”
他应声看着我,琥珀色的琉璃眸里有一丝疑问。
青客……青州……云宸……
仿佛很多的句点突然之间由一根细密的线串了起来……无数的念头悄然浮起,引我陷入遐思之中……在青州与狐狸的点点滴滴彷然间历历在目,我猛然抬头,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宛若深潭的眸子里,琉璃色的光华将我笼罩得无处可逃,那语气平易,却又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