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徵笑笑,没有说话。
我一拳猛地击在他胸口,用了十足的力,大声哭吼道:“云徵……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你也有失策的一天阿……你输了,输得多彻底!你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九爷,让我欠他整整一生的情意,你什么都得不到……除了让我一辈子都将愧疚埋于心底!”我那么用力地吼出声来,风雨却越来越大,雨声将我的声音淹没了一半,明明是炎炎夏日的一场暴雨,我却像置身于冰窟之中,我抓着他的衣襟,瑟瑟发抖,却还是字字用力:“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以前的喻君卿,她的种种事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是离姬,我真的只是离姬……”
手上被一股劲道一扯,我重新跌入他怀里,听他仿佛憋了太久的情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离姬……谁说我什么都没有得到?离姬……他不能给的,我都能给。”
忽而想起在凉城的巷战之中,他持剑护在我周围,刀戟无眼,却没有一兵一刃越过他的防线刺到我身上,血雾弥漫,溅了我们满面满身……血水汗珠顺着他笔挺的鼻梁滴落下来,声音低沉却坚硬如盾:“别怕,有我在……”
他不能给的,我都能给。
我心知肚明,他的一字一句……绝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进了屋,他即刻拿来宽大的巾子给我擦着发,又拿来干爽洁净的衣物让我换上,自己穿着一身****得透彻的衣物背转过身去,我心里一热,迅速地擦干身子换好衣物,将巾帕递至他手中,他摆摆手道:“我无碍…”
帐外雨声如泄洪一般,夏日里,他竟命人不知从哪寻来手炉和姜汤,置在榻前,他轻轻掩了门,道:“我还有些事情……离姬要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撩起腰间衣物,看那个因蛊虫而留下的溃烂如今已结了疤……只觉人生如大梦一场,有时候自梦里醒来,发觉一切只是一场虚妄的惊惶,我窝在干净舒适的床榻上,捧着手炉,喝下那一碗温烫的姜汤……只觉得心都快要出汗了……
不知坐了有多久……营帐外的骤雨已止歇,太阳已经升起了,一切静谧得不行,我呆呆看着帘帐外那些忙碌的人们,忽而有人掀开帘帐,站在如斯初阳的曼妙光线之下,端来一碗熬得香薷甜美的小米粥,我看向撩起帘子杵在门口的张燮……唇角弯成弧度,撩起久违的笑意。
又过了几日,新朝大军开始整顿行辕班师回朝,我的车马被安排紧跟在宋聿和张燮身后,远远地可以在那千万兵卒中看到一点青紫玄袂。
大军已行至了凉城东郊,是连绵的山头,美景绚烂……却见那抹青紫玄袂忽而调转马头,疾驰到我面前,风将衣袂撩起,他偏头一指,示意我前去……
凉城东郊的山头之上,是日出时的点点薄光,日光还未泻地,薄雾之中有白草弥蒙,夜露清凉。身影轻曳,一袭中衣,青丝如瀑……犹是记忆里的随性男子,眸如黑玉,粲然含蓄,只可惜独剩了单只,白色的纱布里沁出哀伤而惘然。
我跨下马,站在与他五步之远的地方浅浅相望,早风拂过,几片素白悠悠飘落,他伸手拦下,只见掌心中静静伏着幽香隐隐的梨花瓣,纤弱无依中偏透着一丝不甘,却在那白雾倾泻中不知是从何处飘落。
依稀想起他在梨树下,手里握着我抄的典籍,仰面看着满目繁盛耀眼的梨花白,把眼眶中的情绪一点点闪耀干净的样子,只是那些记忆已然模糊了……就如同我看他的视线里,依稀有错觉他独留的那双黑玉眸里,竟还有对喻君卿深深的疼惜和宠溺,酿成唇角一抹化不开的微笑。
我心里一疼,听他蓦地启唇道:“君卿……你,爱他麽?”
我闻言微微愕然,想了两久,启唇道:“我不知……”
他独留的黑眸里掀起一丝波澜,半晌……仿佛是思虑了很久很久,哽咽地问道:“那我呢?”
我心底一颤,指甲微嵌,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九爷是问我,还是问喻君卿……”
“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人会完整的替代另一个,君卿……我知道是你……”
是了……一个困在情陷中的人,如何听得进我辩解的话,不如断了根念,绝了源头,也许某一日峰回路转,他能重新找到那个爱到深处的喻君卿……我唇角浮起一丝苦笑,坚决而笃定地道:“不爱。”
呵……不爱……男子身上如染薄霜,眸子定定地看着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过去种种有若仓惶景象一一回放,他就那么定定地凝着,没有苦闹乞求,没有盛怒悲喜,而是那样安静地接受,定定凝望着眼前的女子对他歉然一笑,跨身上马。将他独留在一卷烟尘的山头之上……
独眸中的液体已泛滥不止,几行清凉的泪迅速溢了出来,他只好举起衣袂假装是那女子为他拭去……太阳终于又升了起来,暖暖夏日,花开枝头。鸟鸣山涧,云雾尽散……他眯起独留的一只眸子,细细凝眸处,浮花浪蕊,清阳灿烂。
还是那疾风骤雨的夜里,女孩睁着蒙昧的眸子,一字一顿认真告诉他:“君卿。君子的君。爱卿的卿。”“娘亲说我像母亲,生得魅惑,一看不是什么好女子!”而他轻抚她的眉角眼梢,轻声道:“那君卿的母亲也一定生得很美。”
又转念想起她披着北歧的盔甲,风尘仆仆出现在他的狼狈当中,轻唤他:“翊。我来了……你是不是知道?总有一个人是会惦念你的?”
“翊……过了这段日子,我们就能安稳生活在一起了……不用理这些沙场战事、不用管什么朝局大政、更不用委身当什么细作乱臣……”
“翊是喜欢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磅礴潇洒,还是喜欢粉墙黛瓦,长街曲巷,渔舟丝网的细水江南?”
“要是翊喜欢北漠,我们可以摇驼铃泛沙洲,鲜衣仗剑迈过鸣沙山岭,去寻那汪心底碧波犹漾的清丽水泽。要是翊喜欢轻烟淡水,妩媚江南,我便珠弦轻叩,舞萧弄管……作一枚脂轻粉淡,素衣纤眸的细腻女子……”
她欲言又止,“翊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碰我?”
她以为我看不到,纵然满心憋屈,却仍作和悦,“没关系的,翊……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可以慢慢地等……十年时间我都等过来了……”
她初尝人事,被自己的欲望疼得弓起了身子,再也忍捺不住,惊呼出,“翊……好疼……”
她在自己的怀中微微颤抖,鼻音浓重地道:“翊,我想成为你的女人……十年来……一朝一日,我做的每件事情,都是为了成为你的女人……翊,我想要……”
翊……翊……翊……
他闭上眼。眉头深蹙,心里翻搅的一塌糊涂。
“不爱。”
那两个字,有如一柄剑,直直捅捣心里,让爱与被爱,一切成空。
极目远凝,那山与雾,人与情,皆断在一片怅然空荡的念想里,拈着手中揉拧成粉末的残英,乱世浮华,他这一生,虽生于帝王之家,却总成为他人的负累。内心羁傲,不甘蒙尘,却终究什么也握不住。
男子启唇轻念:“君卿,来生,我只要做一名普通而平凡的男子就够了。能够和你啃一块干硬的饼,也能嚼出喜悦的滋味……能够伸出双臂就拥抱得到你。再不会把你放在一个只能够看到的地方……让你一个人熬过十年。
若你还惦念那句发自肺腑的话,可不可以等待我温热的双手,不需要记得我的样子。不需要记得我的名字。
这一次,由我来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