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翊正坐在我身边,粗糙的指腹抚着我腰部的伤口,温柔的摩挲着,我淡笑着看向翊,他的眼睛里是充满希冀的样子,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今天的翊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君卿……把药喝了吧……”他端来一碗古檀木盛的药,黑褐色的浓稠药汁弥漫着一股苦涩至极的味道,我捂住唇道:“这是什么药?”
翊抚摸着我的头道:“君卿……喝了这些药,就会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捏住鼻子……只要喝下去,什么都好了……”
我凝着那古檀木的碗,不知为什么眼睛竟酸胀得厉害,我往后挪了一挪,低声道:“翊,我想出去走走。”
他端着碗的手一顿,依稀还是温柔地笑着对我道:“君卿喝完了药再去走好不好?”
我摇摇头,莫名其妙地开始耍小性子,“我想现在就去。”
他沉默着,忽而将木碗好好地掩起来,从榻下拾起我的鞋履,蹲下身子道:“君卿把脚伸出来,我们现在就出去走……”
我心里一热,忽然伸手去摸他的眼睫,细细软软的,那么真实的存在……我垂头道:“翊,我知道我中了蛊毒……”
“嗯?”他微微含笑地看着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嗫嚅道:“那个……不会是解蛊的药吧?”我看着他的眸子,又看看自己腰上的伤疤,自觉失语地道:“怎么会……翊的眼睛好好的在呢……呵呵,翊……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做傻事阿……”
他唇角地微笑还未敛去便僵在一旁,半晌抚摸着我的发丝道:“君卿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翊好好地在这……”
我莞尔,自己伸手端起那古檀木碗,捏住鼻子,将那黑褐色的药一饮而尽,苦涩至极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苦进心窝里,翻江倒海一般难受……眼睛里突然起了一层蒙蒙的水雾,扑簌扑簌滴落进那盛药的碗里。
我只觉得腰间一片剧烈的灼烫,又像有无数虫蚁在啃咬我,手里的碗猛然掉在了地上,我伸手去抓那被万虫啃咬的地方,却被翊一把抓住双手,我拼命挣扎,他却捆束得更加用力,我难受得厉害,狠狠咬住下唇,觉得五脏六腑都绞绕在一起一般疼……用头狠狠地撞着榻角,有人用手背挡住那尖锐地角,任我撞在上面……
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疾步进来,双指间夹着一枚细细的针,迅速地扎入我腰间,那诡异的红线变成了红得发黑的颜色,以不可名状地曲线扭转着,孪生而长的红线忽而不见了头尾,我弯下腰去,大口大口吐出了污色的秽血,那些细小如同藤蔓的蛊虫混在秽血之中,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营帐外忽而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整整一夜,天空已开始泛白,日出日暮那么稀松平常,亘古不变的事情……却在此刻让我心里空空落落唯感不安。
“君卿……”
“君卿早些睡吧……”
“外面下雨了,君卿记得多盖些东西……”略带喑哑而低沉的声音,一遍遍混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砸在我心上。
是了……昨夜整整一宿,那样深沉压抑、却又清晰的悲伤,就犹如重石一般狠狠跌入心窝里,一路曲曲折折划破了血肉模糊的道路,最后狠狠连带着所有的伤痕一起慌乱的滚进记忆最深处……
空落落的房间里,在我发现那些日日惦记的人事诺言,每分每秒朝思暮想千遍的脸,只是一场玩笑一般的假象时,这连着多少日来的心情和思绪全部变得荡然无存。
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了我在青州的绣樟节后听闻了关于狐狸的点滴,想起我发了疯一般奔至北歧;想起那么多人鄙夷厌恶地叫我女疯子,想起我答不上来自己是谁;想起我在与新朝的混战中狠狠刺了云徵一刀、汩汩鲜血染透黯沉的衣纹;想起我在营帐里孩子气般的舔吻九爷的脖颈,扯坏他的衣襟,字字句句撩拨他的心意,琴瑟和弦,呢哝欢好一室……又想起我脱去衣物跪在北歧王面前,那样胆大包天地承受住九爷一刀刀凌迟般的目光;想起凉城的巷战内,那高头大马上一双在人群中化作焦灼血色的双眸,惊鸿一瞥就捕捉到我,命令一般让我上马;想起高高的城楼上,一个国相之子,一个朝廷将军,甘愿为了我被人耻笑,被人当作戏耍的猎物,却一刻都不松落我的手……
我忽然笑个不停,疯狂地想起我凝着云徵的眼睛唤翊的名字,而他温柔应答的样子。想起九爷为了解去这双生之蛊,锋利的薄刃剜入那美得如慑人黑玉一般的双眸,殷红血流如柱泉涌。我如同魔障一般不停地想,斑驳在脸颊上的水迹,狼狈得很过火。
我紧闭上双眼的瞬间,只听见天地间是一片雨声噼里啪啦地响……
“君卿,天明了……出了帐就能找到吃的,要不要我送进去?”
我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酸涩,撩开帐帘子,在磅礴的雨雾下看见云徵长身而立的样子,我拽过那青紫的袖子,在滂沱雨幕中扑上去冲进那等了许久的怀里,失声恸哭。
青衣****,发丝滴淌着大颗大颗水珠,我将头埋进那温热的肩窝,他忽然双手一瑟道:“晔儿,别碰我,我身上凉……快进帐去……”
我摇头,拼命缩在那狭窄地怀抱里,眼泪却在面颊上纵横,和他****的衣衫合作一体,都是冰凉的触觉。我想咧开嘴笑,惶然想起前世的自己,那么强势而独立的自己,却在这样的时代,因为一场莫名的劫,变得摇摆不定,变得优柔,变得对所有人都心生愧疚。紧紧攥着他透湿的意料,感觉到他僵硬的背脊也松落下来,抬手把我箍得紧紧的,下巴微抵在我的额上,低声说:“离姬,对不起……”
我一听便止不住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刚欲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把我的头摁在怀里,柔声道:“不要说话……听我说就好了……是我的错,是我一开始就不安好心,明知你是那么地离不开九爷,我却逼他赐眼解蛊。是我心计颇深,联合圣上之手陷害于他,甚至赔上了整个喻家我也在所不惜,我想要他的眼睛,我云徵的狠厉果决谁人不知?是我听闻了你的音讯,自请来率军征战,是我早预谋好了要在那北歧之地,或将质子沦为阶下劣囚,污言损之,或在战场上一剑刺穿‘叛国之徒’的眸子。无论哪一种……对我都有百利而无一害,我早已谋算好了的……离姬……是我的错。”
我仰起头,看见他的琉璃双眸里是濯濯的光亮,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东西,蓄满了整个眼眶,映衬得那双琉璃眸子光华一色,我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云徵……为我解了双生蛊,再一个人扛下所有的错,任我记恨、任我一辈子也因为你毁了他一只眸子而忘不掉你,这也是你一早谋算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