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琅琊邑(三)
琅琊邑的事态严重得超乎了我们的想象,昨日那五人一入邑中便发觉城中所驻往来营生的皆是些老弱妇孺,竟不见壮丁。问及粮价,竟贵至十贯每斗,那张银票入了钱庄,一时竟换不来更多的现银,于是又买下布匹数箱,以三匹八斗的价格换了,方才屯下十几车粮食。
一夜之间,如此大手笔的置粮引得邑中无数人眼红,其实琅琊邑曾是个富足的大邑,只可惜就在新朝大军耗在凉城的半月时间内,所有商户都一并积粮不售,只挪出小部分的粮来哄抬粮价,买的起的人唯恐粮荒大肆囤积,买不起的人沦成饿殍流民,自此琅琊邑一路往前,瞿阳、徽州、青州,都开始唯恐粮荒……
“这其中……总觉有一张大网在慢慢拉开……”云徵手中紧紧捏着那稀松的米粒,思绪飘忽地道。
“要不要上封折子给圣上?”一名副将揣测道。
“以圣上处事之行端,不会不知这里的情况……只是,这一张大网为何人所布?若是圣上身侧之人……恐传入圣上之耳的情况有诈。”宋聿骨节轻叩在桌案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不若如此……我先给家严书信一封,探一探豫州的虚实再作打算……”云徵执起细管狼毫,正沾了墨要落笔,煞地又给收住。
“云将军,琅琊邑单禅求见。”一枚兵卒单膝点地,双手拱举道。
“单禅?何人?”云徵瞥眼看了一眼传信的兵卒,见那兵卒道:“那人自称是琅琊邑一介草莽,只求见云将军一面。”
“他可还说了其他?”
“那人自称有恐山河国破,佞臣霍乱。张口便胡言乱语,已被路往的兵卒打了十几杖,见那人白衣清风,仪貌清雅,端地却不似什么疯癫之人,却未置一词地生生挨了那十几杖,起身来抖抖衣袍,状若无事一般求见于将军您。”
云徵与宋聿相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见。”
我着了一身轻简骑装立于一侧,与一般兵士无二。见那人一袭素白之衣,清癯之貌,却背脊笔挺,掀了帐帘直直凝视着云徵,半晌才点了一点头道:“在下单禅。琅琊邑人氏,师从单庄。今昔闻言豫州都尉云将军率军临至琅琊邑,时逢琅琊邑临难在劫,在下愿留在云将军身侧出谋划策,尽绵薄之力。”
云徵听罢此番话,上下扫了那人几眼,忽而半蹲下身子对那人做了个虚扶的手势,笑意盈面地道:“方才你道……师从单庄?”
那男子不卑不亢地站起了身,平静地晗了颔首,启唇道:“家师曾言语,朝堂国事非我单氏族人所该操虑之事,权臣私党,机关算尽……却不值我单氏一辈费神思。然而先师已去了,留给后辈之人的是海晏河清还是尘嚣满朝,其实非关单某之事。但家世也曾言,身为男子,若无力保护脚踏下的土地,和怀中的女人这两样物事,便担不起男子这幅脊梁。”
我愣神看向他,只觉这话叫人神魂一震,骨子里都涌满了热血。云徵忙请他落座,欠身问道:“不知单先生怎会落入此般?”眼神在那素色薄衫上扫眼一二。
“我这一身素衣,是为宁王穿的。沉不住气的鱼儿……最先冒头赴死。当今圣上,手笔快得令人生畏。云将军一直领兵北歧之征,兴许不知道这一二月里,朝野上下发生了何事……”
“先生请说。”
那单禅手执茶碗,轻抿了一口,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气,我竟一时之间移不开眼。
“自打曲陵喻府与北歧王勾结一事一出,九爷一党势力便开始沉不住气,没了掌舵之人,皆下慌乱。从九爷被北歧掳为质子一事起,宁王爷率先着人清除九爷手下余党,押叩呈奏给当今圣上,弃军保帅之意……再明显不过。如今北歧战事已了,平了北歧与九爷一事……下一个,宁王害怕的便是危急自身了。您说……握着西南与边防百万大军的他,能不反么?”
“宁王此番兴师动众,怎会有如此儿戏之举……”云徵修长的四肢撑在桌案上,十足的隐忧。
“云将军……大营驻地十米开外有数以百千的黎民持棍棒木楔而来……打头的,是今日在郊道上遇见的那个疯癫老头儿……口中仍旧嚷嚷着什么‘春去春来,同去同归……’”
宋聿闻言目光骤缩,迅速地瞟了一眼云徵,那单禅坐于位上,看着这几人目光流转之间的隐晦,忽而挑唇一笑,将素白的斗笠戴回了冠上,起身拂拂衣摆,道:“既如此,单禅就先告辞了。稍后单某会将条件写于缣帛呈给云将军。”语毕转身离去。
在座的人皆是面面相觑,半晌……云徵侧目道:“无关之人,现行下去吧……”
我看着鱼贯而出的众人,忽而有些讷讷地瞥了眼张燮等人,还没来得及得到回应,云徵忽而冷言瞥我,寒声道:“无关之人,现行下去。”
一双手掐得生疼,咬着唇,只字不言地掀开帐帘夺步而出,却不知张燮竟也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
我愤愤地一拳击在兵器架上,身后忽然传来隐忍的笑声,斜睨了来人一眼,我忍不住道:“那单禅是什么人?”
“单庄的后辈……单氏一族,乃是新朝名士望族。早在先帝时期,就被人崇为‘大家’。其家族非但富贵显赫且清流名士辈出,新朝上下各氏族无人能与单氏相比,当时的单庄公老先生曾与先帝互为棊棋益友,唯有单老一人既非仕官又非贵胄,却独敢赢先帝之子。先帝驾崩后,单氏一族在单庄公的庇佑下隐姓埋名,研究博学诗赋。自此此支姓氏逐渐销声匿迹于举朝之中……”
“蔽!蔽!!!”一声急喝,募地有人挡在我和张燮面前,气喘如牛,“云……云将军身负重伤…速……速请!”一字方闭便阖眼倒地,胸口大片刺眼的红。
我脑子里翁然一声,有些没反应过来……方才帐中对我颐指气使的他、怎会突地就身负重伤了?
我跟着张燮的步子疾步向帐内走去,却被另一个肩上负伤的士卒拦住:“喻公子,云将军未曾请见于公子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