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陆机对视一眼,同时动身向前屋走去。远远看见支起的扇形轩窗里,明月孤身站着,本就苍白的面容已是没有一点血色,正大口大口喘着气,恶狠狠瞪着眼前手足无措的男子。
我急忙赶上前扶住她,一边摸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问那男子,“大哥,怎么了?”
“我、我什么也没做……”周处憋得满脸通红,已是被明月的大反应吓得有些语无伦次,“她问我,我便照实说……”
我看着周处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谁能想到最初那个刚愎自用的周霸王,面对猛虎都不怕的周处,居然会有这样一面呢?掩饰地咳了两声,我又问,“她问什么了?”
“她问我夏侯兄弟这两日都在哪儿,在做什么……”
我恍然大悟。原来又是为了夏侯湛!这几日在她身边陪着她,渐渐觉得她性子刚烈,若是逼得紧了,怕是会做出什么激烈的行为。夏侯湛宿于鸣翠阁的事便只字未提,更别说他和那杏儿姑娘打得火热的事了。原本是件心照不宣的事,大家谁也不好插嘴人家的感情事,明月自来后又一直恍恍惚惚,常一个人坐着坐着就掉下泪来,发呆时候多,说话时候少,因此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了。谁想今日她会碰见周处,又破天荒地向他打听起夏侯湛。周处向来不会说谎,又在明月面前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大概是一不小心,便竹筒倒豆子,将夏侯湛的事一一说了。
“你说,你!他在撒谎是不是?夏侯湛在哪儿,我要见他!现在就要见他!”明月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都陷进我的肉里,似是抓着一线希望,企图让我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疼得嘶嘶抽气儿,却又不好大力挣脱她,只得一边“好好好”的安抚她,一边试图抽出胳膊。
“周兄说的没错,孝若这几日确实是和鸣翠阁的杏儿姑娘在一起。”陆机的声音忽然响起,一下子,打碎了明月所有的希望,她的手蓦然垂下去,眼神空洞地转向陆机。
“陆先生……”她喃喃念。
“其实孝若还要我转告你,他将你送到此,已是仁至义尽,恕难再与姑娘同行。你若是还要找你要找的人,他会拜托我们陆家帮忙。姑娘放心,我们陆家虽人微力薄,但在江东,找个人还不成问题。”陆机一字一顿清晰道,残忍地给了明月最后一击。
明月果然面色骤然一红,然后血液如同落潮海水般迅速回落,脸色如纸。事到如今,她已不哭不闹,不吵不叫,仿佛十分镇定冷静,只能淡淡重复着问,“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我明白陆机的用意,此时此刻,若还是一味哄骗,反而会助长她激动的情绪——她是聪慧女子,心里怎能不知道周处说的句句属实?倒不如实话实说,打消她最后一点念想,说不定从此后她能放开夏侯湛,开心去过自己的日子。只是,眼下看她如此模样,着实令人心有不忍。我不由轻轻捏捏她的手臂。
“他既有心相避,姑娘又何必一意孤行?”陆机仍旧不紧不慢地说。
我身子一顿,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那年,桃花满河阳,我站在府衙门口,苦苦哀求,得到的也是这样的良言相劝。
“我带你去!”我忽然出其不意道。
陆机看我一眼,没吭声。
“你?”明月干涩地转动眼珠,努力向我聚焦。
“嗯,我带你去,”我柔声说,“即使放手,也要让他亲口对你说清楚。”
夜色如水,华灯初上,白天寂寂的鸣翠阁骤然热闹起来。红袖招展,莺声燕语,醉了几多游人寂寥的心。
明月一身男装打扮,更衬得唇红齿白,笔直站着,一言不发地盯着高悬楼上的烫金匾额,神情似笑非笑,“是这儿?”她轻轻问。
“嗯。”我简单应了声,知她怕是触景生情,想起了过去千金一醉,繁华一梦的生活,“鸣翠阁一向不接待女客,你小心些吧。”
她的视线终于从匾额上移下来,看着里面的灯火辉煌,迈步,慢慢向里走去。
我看着她孤寂决绝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正待转身离去,忽然眼前衣袖一伸,有人拦住了我。“你不进去?”陆机问。
“唔,”我点点头,“别人的感情事,本就纠葛非常,外人在场,恐怕不太方便吧……”
“放心。”陆机道,“头牌姑娘有自己单独的阁楼,排场大得很。你若觉得不方便,大可以在楼下找地方坐坐,也好有个照应。”
“呃……”我干笑道,“既然有先生在,我就不必了吧……”
“我?”陆机笑笑,“我可没那么大把握能劝得住他……万一孝若上来倔脾气,明月又刚烈,若是一言不合,出了事,那怎么办?”
我想了想,笑道,“夏侯湛虽然是个混蛋,但还不至于看着女子因他出事而袖手旁观。”
“你很了解他?”陆机眼神晶亮。
“唔,听过他的名声而已……”我含糊道,欲甩脱陆机的束缚,退了两步,道,“再说,我这身打扮,怕也进不去。”
“如果是担心这个,那大可不必……”陆机笑道,“总之,人既是你带来的,当然也应该由姑娘你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去才是。”说完,他手上有力,已是推着我向鸣翠阁而去。
“……”我只感到有口难辨,想要挣脱,却暗惊于陆机的力气。抬眼看他,见他目视前方,嘴角含笑,轻松地真如前来买醉寻欢的恩客一般。想到陆家祖上曾做过江东的大司马大将军,也许陆机并不是只有文名出众这样简单。
我只好暗叹倒霉,随陆机进入这鸣翠阁。自小到大,虽也到过各种三教九流的地方,但对于这烟花之地,倒是头一次见识。我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暗暗新奇赞叹里面流光溢彩的装饰和女子大胆泼辣地戏谑调笑,心想,若不是顾忌着夏侯湛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倒也无妨。
“陆公子?哎呦,稀客稀客——”我们在鸣翠阁行不多时,眼尖的老鸨立刻将陆机认出,马上喜笑颜开地赶来招呼,“姑娘们,快来招呼!”
“妈妈不必多礼,”陆机连忙制止道,“我此来也不过是陪朋友看看,不会久坐。”
“哦……”老鸨拖了个长音,虽有疑惑,但聪明地不多问一字。只是一双利眼在我身上来回逡巡,看得我浑身不舒服。
我跟着陆机在偌大的鸣翠阁钻来钻去。想到刚才他和老鸨的对话,忍不住八卦道,“你常来这里?”
“以前年少轻狂,也曾跟旁人在这边附庸风雅。”他答得倒也坦然。
“我们现在这是去哪儿?”我茫然地跟着他转来转去,多少有些被周围浓郁的香粉气熏得晕头转向。
“去杏儿姑娘隔壁的房间暂坐。”陆机头也不回地道。
什么?!我大惊,“不是在楼下吗?”我问。
“隔壁不是更好?”
不好,当然不好,大大的不好。离得夏侯湛太近,被发现的可能性也就大了许多。更何况,若是到了阁楼上,到时候要跑也不好办。我顿时急出一身汗,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先生,我……”我停下脚步,刚想着要怎么摆脱陆机,一双毛茸茸的手忽然从背后将我抱住。
“美人儿,陪大爷再喝一杯。”喷着酒气的嘴巴向我拱过来,我眉头一皱,刚要给他点教训,忽然被人用力一拉,拽离那人怀抱。
陆机将我挡在身后,冷冷对那人道,“兄台,你认错人了,她不是这里的姑娘。”
“你、你谁啊?敢坏老子的好事!”那人醉眼迷蒙,跌跌撞撞地就要向陆机伸手。
陆机伸手随便一隔,便不动声色将那人推开,回身冲我轻声道,“不要乱跑。”
我还未从这突发事件中回过神来,他这一句,倒是提醒了我,我忽然大声斥责那醉汉道,“瞎了眼的东西,江南陆家的陆机公子也是你能得罪的!”
鸣翠阁固然喧闹,但我这一声还是能让周围人等听得清清楚楚的。立刻有姑娘客人围拢过来,认出陆机,兴奋道,“陆公子?真的是陆公子呀!”
陆机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不好,急回头寻我,而我早已被隔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之外,调皮地冲他做个鬼脸,立刻脚底抹油,开溜。
我沿着楼下暗影回廊一路小跑,快到门口却又想起自己这身女子打扮要想出鸣翠阁是不可能。门口那几个来回巡视的壮汉可不是用来装饰的,他们被专门雇佣来防止姑娘逃跑。我迅速扫了一眼周围,挑了个最偏僻的房间钻进去,想要从这房间的窗户脱身。
房间红帐轻纱,一片春情,美人春睡的屏风隐隐遮住内室。窗户似乎没关,有风将纱帐吹得起起伏伏,如阵阵舒缓的波浪。我大喜,正欲到窗边察看,忽瞥见帐后有个人站着,连忙蹲下身子,蹭到屏风后,刚要探头向内观望,听到的那个声音让我将头磕在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那是夏侯湛一贯懒洋洋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