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常常义愤填膺地质问夏侯湛,当时是不是故意的?夏侯湛每次都很无辜地说,谁叫我躲着他?他只猜出草席中是活人,并不知道那个竟是我。
“胡说!那你为什么在刚看到草席时愣了一会儿?”我不服气地昂着头问。
每当这时,夏侯湛都会像噎住似的,咳两声转移话题,再不然就是但笑不语。我越发疑心,更是追问,问得急了,他便反问,“那你为什么躲我?”
为什么躲他?
我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今想来,倒也奇怪,当初究竟为了什么,害怕见他?
说来也怪,我这一生中,似乎每次只要遇见夏侯湛,都会搞得自己很狼狈。偶尔也会想,当时那么拼命地躲夏侯湛,到底有没有必要?自从那日雨中一别,我与他便再未见面。那****苍白伤痛的神情仍历历在目,那墨绿色的伞面被雨水一点点氤湿的情景始终在我心里萦绕不去,而他凄凄消失在小巷的青色背影更是令我偶尔午夜梦回时蓦然惊醒。
我从未想过会再见他,也就从未想过再见他时会如此慌乱,那一连串的躲避动作真真全是出于下意识,后来凝神细想,似乎也没什么非避而不见的理由。那我这样狼狈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杀式跳江,岂非毫无意义?
我将这想法说给陆机听时,他只是摸摸我的头,神色温柔地看着我,看得我只好讪讪退却,不好再问。说给陆云听,刚开了个头,他就笑得像吃了喜鹊蛋,再也停不下来,结果总以我追着他满院疯跑作为结束。只有说给拾儿听时,拾儿很干脆利落地承认:对!毫无意义!如此磊落的回答未免令人颓丧,我只好摸摸鼻子,叹口气,自认倒霉:在有限的生命中,居然会遇到夏侯湛这样的天生克星!
总之,我与夏侯湛在江南的别后重逢,以我华丽丽地在众目睽睽下掉入江中作结。我在冰冷的江水中一沉一浮,冻得牙齿咯咯打颤,也没胆将头从江水中抬起来。眼睁睁看着围观人等从目瞪口呆变成轰然大笑,其中尤以陆云笑得格外畅快,笑得捧着肚子腰都直不起来。拾儿欲下水帮我,却被我以眼神制止,只好又好笑又担忧地看着我。我狠狠地剜了夏侯湛一眼,却发现他正保持一种出尘的姿态旁若无人地与红衣美人对视,眼中满是不羁与不屑。红衣美人却再也无法保持住冷若冰霜,悄悄红了眼眶……
不过,要躲开夏侯湛,并不是随便跳个江就能了结的。首先,若是陆机让他住进家里,我与周处拾儿一起出入,必然会撞见。就算我推脱不去,陆云他们问起,也会露陷。好在夏侯湛不知是与红衣美人斗气还是真的迷上了那个头牌姑娘杏儿,自来后,夜夜宿在鸣翠阁,朝朝暮暮美人相伴,竟连陆机陆云也见得少了。
而我,因为总算是个女孩儿,被陆云拜托来暂时照看随行而来的红衣美人。那日看她与夏侯湛的情形以及之后夏侯湛的态度,两人应该正在冷战中,她身边恰好是夏侯湛不会涉足之地。于是我欣赏应允。我现在已经知道这女子就是当年名动洛阳的花魁明月,不知期间经历了怎样的际遇,她已从青楼脱身,不用卖笑为生。然而当时固然笑意未达眼底,如今却连脸上也不见笑容,对她来说,竟不知哪个时候更快乐些。
“姑娘,粥已经放在桌上了,稍微凉一下,待会儿可别忘了吃。”黄昏时分,我照例捧上来一碗清粥,一碟小菜放在桌上,而她也照例没有理我,只是呆呆望着窗外。彼时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有倦鸟南归。风景很美,只是看在伤心人眼里,注定是哀景。
我耸耸肩,也未再劝,只悄悄退了出去。带上门的瞬间,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苍白的面容映着微红的霞光,眼中水波潋滟,很是动人。站在院里伸了个懒腰,看着空中红云变换,我突然有些怔怔。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却在快接近我的时候悄然顿住。似是犹豫该不该上前,又似在凝神思考什么事情。
一定是陆云!
我心想,嘴角忍不住狡狯一笑。只有他会这么无聊,躲在我背后想要吓我一跳。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地上那道影子慢慢又向前迈步,等他的影子渐渐覆盖住我的,我猛然回头,拽住他的衣领,大喝一声:“哈!”
入目的是一双清俊而略有吃惊的眼。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虽被我不雅地扯着,面上仍不惊不惧,如无风时的一池秋水。
我大吃一惊,急急放开手向后退去。由于退得太急,脚下被石砖一绊,身子不由让后仰去,可还未等我反应,腰上突然多了一股稳健有力的力道,眨眼间,已是重又站稳。那双手在我背后稍作停留,继而不着痕迹地礼貌撤离,一个声音疏疏淡淡响起,“没事吧?”
“没,没事……”我脸上忍不住有些红,也就放低了声音,轻轻道,“刚才真是失礼了,陆先生……”
陆机的目光如春天的微风,淡淡扫过我的面颊,令人心上突然起了种轻柔的、痒痒的感觉。我情不自禁有些不自在起来,胡乱避开他的视线,茫然望着远处。
“你叫兔儿?”他忽然问。
“嗯?嗯……”我刚和他视线相对,又马上飞快低头,应道。
“你以前是住在……洛阳?”
我忽然哆嗦了一下,莫名其妙的不自在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先生从何得知?”
他看着我突然严肃的表情,防备的姿态,眼里蓦然染上了笑意,弯弯嘴角,却是说了件完全无关的事,“你衣带松了。”
“啊?”我一愣。
他伸手一指,我一低头,这才发现胸前的衣带不知何时松了结扣,正一点一点慢慢滑落。
“呀!”我连忙背转身子整理衣襟。
陆机在我身后默不作声,既没不好意思,也没幸灾乐祸,淡淡然将目光放远,似是浑然不觉眼前事,而在悠然欣赏美景。
等我刚刚系好衣带回转身来想要继续刚才的话题,他却又恰好抢先开口,“明月姑娘怎么样?”
“呃……哦,还是老样子,整天呆坐,不愿说话,也不肯多吃饭。”我呐呐随他的问话答道。他声音中有种平淡却庄重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地服从。而且他的眼睛,他淡然持重的样子,有些像……
“这几日劳烦你了。”
“没,没什么……”
“周兄和拾儿也过来了,就在前面,你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哦,好……”我傻傻地应,心里却恨不得自己动手将脖子即刻扭断。怎么回事?这样不像自己。不过就是个气质相像的人而已么……我一边骂自己,一边勉强找话题道,“对了,先生不介意大哥和拾儿打扰你们吧?他们也是诚心向学,希望先生指教!”
“你多心了,”陆机淡淡笑道,“我和士龙隐居在此,不愿接见外人,是因为有些沽名钓誉之辈常借我兄弟的名号达到一己私利……周兄和拾儿不在此列,且你们既得到了士龙的肯定,我自然也不会反对。”
“如此,真是多谢先生!”我心里喜悦,由衷笑道。
他看着我,似是打量似是评估,见我冲他笑,一愣,又抿起嘴角,喃喃道,“他说的果然没错……”
“什么……”我又是一皱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陆机怎么好像……认识我似的?还没等我问出口,忽听得前面屋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喝,“我不信!他不会这么做!他在哪儿,我要见他,我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