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湛,是夏侯湛啊!”
周围人群轰然爆出嗡嗡地窃窃私语,女子尤其兴奋激动,泼辣些的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试图传递自己的倾慕与相思。
陆云和周处想是未曾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都有些傻眼,神态表情上便多少有些不自然,陆机倒不愧是当朝名士,不管心里作何感想,脸上表情却是分毫未变。夏侯湛更是处之泰然,在众人的拥簇中分花拂柳,如闲庭信步一般潇洒。
我看着夏侯湛和陆机并肩而行,越走越近。
夏侯湛风流洒脱,陆机神态庄雅。
我忽然就顿在那里,周围秀丽的江南水乡景色渐渐模糊、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洛阳繁华喧嚷的街巷。
那年春天,也是这样的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也是这样的热闹场景,名士风流。所不同的是,那个儒雅庄重的男子更加光华耀眼。
过去与现在影像交错,模糊了时空、地点。
我愣愣地看着,任人群挤着,一时忘乎所以。
“拾儿?你怎么在这儿?”陆云的声音破空传来,将我从恍惚中唤醒。我一个激灵,已是下意识地蹲下身去。
“哦,我……”拾儿不动声色地瞟了我一眼,无声地上前一步,用身体遮挡住我。
“我们已经在家准备停当,就想出来看看你们是否接到人了。”
“哦?这么快?”陆云很是有些惊喜,转头对周处笑道,“想不到那丫头做事也有这么麻利的时候。”
周处也甚感欣慰的样子,目光越过拾儿肩头搜寻着,“二妹呢?怎么没见人?”
我正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听得周处问话,心头一惊。扭头一看,正巧身旁是一个盲眼乞丐,正茫然地伸着手做乞讨状,同时侧着耳朵,极力想弄清周围忽然而起的吵嚷声是为了什么。
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当下将自己带的破草席往瞎乞丐前面一摊,一个骨碌躺下去,又手忙脚乱地将草席盖好。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一定要蒙混过关才好。
透过草席的缝隙,我看到拾儿的眼光悄然在人群中搜寻着我。当掠过草席时,他明显一愣,嘴角抽了两下,连忙用手掩饰着低头咳嗽起来。虽不知他能不能看得见,但我还是尽职尽责地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子,要是因为你让我穿帮,我饶不了你!
“咳咳,她……她怕我们都来,家里没人照应……就,就让我一个人来了……”拾儿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丫头居然也有这么贤惠的时候?”陆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怪事,瞪大眼睛道,“有热闹不看,有便宜不占,不是她风格啊……”
……
好吧,我忍气吞声地想,看在今天情况危急的份上,老娘我忍!我偷偷摸摸在草席下换了口气,慢慢活动了下手脚。
“士龙,这便是刚才你说的,周兄的那位结拜兄弟?”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机忽然道。
“哥,正是他!他叫孟拾儿,别看他年纪不大,可是义兴丐帮的大当家呢!还有一个丫头,也是他们的结拜兄妹,叫……”陆云笑着给二人做介绍,顺便想着把我也预先介绍一下。
“在下孟拾儿,久仰先生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拾儿突然铿锵有力地肃容给陆机见礼,打断了陆云的滔滔不绝。
我那颗跳动过快的心这才稍稍安稳些,一边暗骂陆云多事,一边暗夸拾儿机灵。看来这两日有他在他们身边周旋,应该不至于在夏侯湛面前泄露行踪才是。
“嗯……”陆机倒也没有太谦,坦然受了拾儿的礼,他上下打量着拾儿,淡淡道,“小兄弟与周兄皆眉目方正,正气凛然,是人中龙凤的面相,如若加以琢磨,将来一定能成就大器。”
周处不由喜动颜色,倒不是因为陆机夸奖他,而是因为陆机没有贱看拾儿。他激动地按了按拾儿肩膀,表示心中喜悦。拾儿看了他一眼,掩饰起自己的感动,不卑不亢地向陆机道谢:“多谢先生!”
“好啦好啦,你们不要在大街上如此惺惺相惜好不好?多么煞风景!江南美女众多,你们这样放着她们不管可是太过失礼。士衡,你看,那边那个……对,就是穿鹅黄衫子那个,从刚才开始我就注意到了,长相气质均是上乘,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夏侯湛半是打趣儿半是不耐烦地插进来,丝毫不顾及形象地问。
陆机稍稍瞥了一眼,虽笑容满面,口气却没有什么起伏,“哦,夏侯兄好眼光,这是鸣翠阁新进的头牌姑娘杏儿,听说才华横溢,不输男子。”
“哦,”夏侯湛眼光一亮,竟是再也没有离开那女子,“改天有机会倒是要去会会……”
那女子正在装模作样地赏花,眼角却是风情万种地望了过来。见夏侯湛盯着她看,微微一笑,转头跟身边人吩咐了两句,一会儿,已是有小丫头笑着送过来一副锦帕。
“哈哈哈……夏侯兄,早就听说你风流俊雅又才情横溢,使得多少青楼才女仰慕倾情,日夜思君,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陆云毫无顾忌地开起玩笑。
“士龙!”陆机连忙制止他,他看了一眼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跟在他们身后的红衣女子一眼,略有担忧道,“不得无礼!”
陆云顿感失言,脸上忍不住有些讪讪地红起来。那女子倒是从一开始就一脸冰霜,再未变过。也不看夏侯湛,也不看任何人,只是放佛入定般目视前方地走路。只是,在看到夏侯湛接过那杏儿的锦帕时微微咬了咬嘴唇。
哼,浪荡子!
我透过草席缝隙观察着一切,已是有几分猜出这女子的身份和她与夏侯湛的关系。如以前一样,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就在这时,夏侯湛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似是与我隐在草席下的目光微微一碰。他突然怔了怔,一动不动地盯着草席。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只听得胸腔里的那颗心怦怦跳的飞快。
光亮一暗,拾儿已是移动上前,挡在我跟前,迎着夏侯湛道,“几位先生,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早些回去吧!”
“哦……”夏侯湛恍惚地笑了笑,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哀戚。
红衣女子看了看他,忽然掠过一丝冷笑。
“瞎乞丐,你需要多少钱来葬你的亲人?”她突然出声说话,声音如黄莺出谷,煞是好听。
“葬什么亲人?”瞎乞丐莫名其妙,冲着声音起处仰头道,“我就只需要钱……”
“如此甚好!”红衣女子冷冷道,她伸手入怀,掏出一块儿碎银“啪”一声扔到他碗里,“这是十两银子,我要你拿了钱,将你面前这人扔进江中,再不许相见!”
周围人全是一愣,夏侯湛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女子,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渐渐淡了。
红衣女子看着夏侯湛,笑得得意又伤怀,话却还是对瞎乞丐说的,“你可答应?”
“答应答应,当然答应!”瞎乞丐连忙去碗里摸索着银子,爱不释手,忙不迭地应道。
“姑娘,好歹死者为尊,又是人家的亲眷,你怎能如此罔顾人情,做此等残忍之事?”拾儿急道,厉声叱问。
“拾儿!不得无礼!”周处连忙拉住拾儿,他看着红衣女子,虽有些犹豫,但还是郑重道,“姑娘,我兄弟虽有得罪,说的却不无道理。姑娘此举,匪夷所思,不合人情礼法,还请三思。”
红衣女子不说话,只是瞪着夏侯湛,似是挑衅,似笑非笑道,“我做事向来只凭自己高兴,人情礼法与我何干?何况人都死了,葬在哪里都是一样,与其埋入土里慢慢腐烂,不如扔进江里造福鱼虾,何必停在那里,妨碍生者,你说是不是?”
周处一时被这女子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脸红脖子粗地站在那儿。
“姑娘……”陆云看情形不对,刚要上前说话,却被陆机一把拉住。“哥……”陆云轻叫,陆机只是微微摇摇头,并不说话。陆云也就默不作声。
“大哥——”拾儿叫了周处一声,见大家都拦不住,不由心急如焚。眼看着那瞎乞丐已是动手摸索到了面前草席,他忍不住一个反扣,将那乞丐双手制住。
“明月,你又何必如此?”夏侯湛终于淡淡开口,语气却不是先前的油腔滑调,但也不是冷漠淡然,而是平和地,甚至带着点无所谓的笑。“你若真是看这死人不顺眼,大可叫我替你丢了便是,何必要人家这瞎子亲眷亲自动手,这样不近人情,不合礼法?”
周围人几乎全都不约而同地晃了下身子。原本以为夏侯湛开口求情,定是能令得美人回转心意,谁也没想到夏侯湛开口比这美人还狠,而且一句话将众人反对的理由不动声色抹去。这下子,美人再无退路,是扔也要扔,不扔也要扔了。
红衣女子睁大眼睛,不知是瞪他还是防止眼泪流下。我能看到她洁白细嫩的手指微微抖着,紧紧在袖中握成拳。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欣赏这小两口闹别扭的好时机,我恨恨地想,夏侯湛,你个杀千刀的!美人不过是想要你哄一哄,你低个头会死吗!
正在这儿没头没脑乱哄哄想着,骂着,忽然,眼前漫过一片青色。夏侯湛那熟悉的青色袍角悠悠在我脸庞拂过。我心蓦地一跳。
他盯着草席,仿佛是盯着我的眼睛。他忽然一歪嘴角,不慌不忙道,“不过,死者固然无知无感,若是往生时发现尸身不全,也未必不会带些戾气。我听人说,要避免鬼的戾气缠着自己,最好是要将死者脚跟钉住,这样就不用担心他四处游荡了。”
话音刚落,我突然感到自己脚后跟处一阵尖锐的疼痛撕心裂肺地传来。纵是我千般忍耐,也万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出其不意之下,当即“嗷”一嗓子嚎叫出来,抱着脚挑个不停。又总算在这种时刻还没忘了不能让夏侯湛发现自己,一只手还固执地将草席包在头上。用陆云后来的话说,只见一个单脚的圆筒子拔地而起,如喝醉酒般横冲直撞,没头没脑地乱跑乱闯,终于跑到江边,扑通一声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