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不知道?”明月凄然一笑,“以前在翠红楼,你也是如此……”
“哦……”夏侯湛淡淡一笑,“我倒是忘了这点……”
“人人都道你被这什么杏儿姑娘所迷,夜夜宿于温柔乡,只有我知道,你一定是在鸣翠阁最偏僻的房间里借酒消愁,就像你以前在我那里时一样……”
“借酒消愁?我像是会借酒消愁的人吗?”
不像。我瞅着屏风上映出得疏狂侧影,暗暗摇头。
“以前的你当然不会,可那个从河阳回来的你却不一样。”明月渐渐恢复了平日的冷漠高傲,轻移莲步,施施然在他对面坐下。半晌,终是平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酒在瓶中发出轻响,夏侯湛的声音淡淡的,有些恍惚。
“为什么要躲着我,避我如蛇蝎?既有今日,那晚……又为什么要在我那儿留宿?”声音虽力持镇静,但仍泄露出一丝苦涩。
“……”许久没有声音,好久,才听夏侯湛道,“那晚……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明月冷冷打断他,“我虽倾心于你,却也从未纠缠。可这次不同,你实在是欠我一个解释。我知道,一开始你在翠红楼为我斗酒试艺只是出于意气之争,你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这里。即便是我选了你做恩客,默许了你,你也只是以礼相待,不动我分毫。那时我便已是死了心——做我们这一行的,对男女之事早就看得明白,一个愿意跟你上床的男人未必是喜欢你,可一个不愿跟你上床的男人却是真的对你无心。不过那时你敬我重我,肯为我讲笑话,愿把我当知己。所以我想能让你这样与众不同待我也是好的,至于我对你的情意,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屑乞求更不曾算计。可是那晚……我不明白,你既不喜欢我,为何又要了我?既要了我,为何又不理我?我原本已断了和你的男女之念,为何你又给了我希望?如今非但做不成**,连知己也回不去……夏侯湛,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这样厌恶我折磨我,把我心中唯一的安慰也夺走!”
依旧是久久的沉默,夜风微凉,红帐翻飞。沉闷的气氛中流转着连我都能感觉到的压抑。夏侯湛在愧疚。我不用看他的表情,可我就是知道。
“我并不是厌恶你,明月。”夏侯湛开口了,口气中有难得一见的认真,“我是……厌恶我自己。”他轻轻叹了口气,有几分自嘲地笑了笑,“说来可笑,我自幼自视甚高,以为只要我想做的,便没有做不好。可是……”他顿了顿,接道,“你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姑娘,所以,我虽明白你心中所想,却一直不愿亵渎你、伤害你。那晚,我……我喝醉了……我……”
我第一次听夏侯湛说句话说得如此艰难,他总是口齿伶俐思路清晰地能将人噎得半死。看来,这个明月姑娘,他颇为看重。
“所以,你后悔了?才开始躲着我?所以,这一切,都是你酒后失德?”明月替他说完未出口的话,语气中的悲哀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对不起,我已做错了事,不愿再让你为我陷得更深。”
“所以,不管我怎样激你气你,你都对我不理不睬,冷眼相待?”
“……”
红烛影影重重,映着屏风那边如雕塑般的两个人影。我蹲了这半日,脚有些麻,却不敢大动,只轻轻将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
“你真是理智,夏侯湛,理智到冷酷。”明月突然笑了,“不过,这才是我认识的夏侯湛。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正为我和别人斗酒?你喝了那么多酒,身子都微微摇晃了,可你依然对我风度翩翩,以礼相待。那时我还真以为你是永远都不会喝醉的了……”她站起来,走近夏侯湛,“我不知道你不在洛阳的那段日子,究竟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些什么,但我羡慕那个能让你为她喝醉的姑娘。我羡慕她,可也恨她。所以,这是你欠我的,也是她欠我的。”
“啪!”话音刚落,就听室中响起一声脆响。连带着我的身子都跟着一震。紧接着,响起踉跄却坚定的脚步声。
“明月!”
明月的身影堪堪停在我身旁,我躲在暗影里,大气儿都不敢出。
“我一直是敬你重你的,现在也是。”
“谢谢。可是,我不再需要了。”明月说完,匆匆在我身边掠过。而我,分明看到一滴泪从她脸颊滑过。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隐约有酒晃动声响起,想是夏侯湛又拿起酒瓶。眼下从窗口爬出已是不可能,我又略等了等,估摸着明月去得远了,这才弓起身子,准备原路返回,另想出路。
“咣啷!”
“咵啦!”
“哎呦!”
酒瓶碎裂声,屏风倒塌声以及我的惨叫声同时响起。夏侯湛伤怒至极终是发了脾气,将酒瓶一掷而出,正巧砸中屏风。轻薄的屏风上酒渍流淌,摇摇欲坠,终于将我压在了下面。我被这突然变故吓得心神未定还一动不能动,心里早将夏侯湛骂了个稀巴烂。
“谁?”夏侯湛早已一跃而起,几步来到我面前。
心知再也避不过,我只好不甘不愿地梗着脖子冲他嚷:“看什么看?!还不先帮我把这倒霉屏风挪开……”
明明屋里只燃着一支红烛,我却觉得有三道光芒映在我脸上。其中两道还是近距离高强度紧迫盯人的类型,只恨不得在我脸上盯出两个洞来。
我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手腕上微微有些紧绷的疼痛,我看了夏侯湛一眼,见他只是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不由试着偷偷抽回手,然而刚一动,立马有股大力更紧地攥住我的手腕,我不由有些怒了,“夏侯湛你看够了没有?!放手!”
夏侯湛的表情蓦然一松,竟是微微笑了笑,喃喃道,“真的是你……”
“废话!”我用力甩脱他的手,来回揉着,站起来在这房间兜兜转转地看着,一边看一边嗤之以鼻,“不错嘛,红烛软榻,奢侈糜烂,是你的风……干嘛?”眼前光影一暗,夏侯湛突然闪身挡在了我面前。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紧张。目光神色几转,才淡淡慵懒调笑:“怎么样,不赖吧?要不要去床上躺躺?”
我瞪他一眼。见他一手撑门,站得歪歪斜斜,衣袍本就宽大,这一下更是露出大半个胸膛,乌发散落,发梢点点滴滴沾着酒渍,再加上屋内淡淡的甜香与摇曳的烛影,饶是我,也不由红了脸。我刚要张嘴开骂,突然注意到他的姿态,不由心里一动。我贼兮兮地冲他笑:“夏侯湛,你该不会……是担心我突然跑掉吧?”
烛火跳了下,夏侯湛的脸忽明忽暗。他的眼睛幽暗深邃,似要将我吞没。我突然有些心虚,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来自取其辱?正自讪讪,却听他突然开口:“你想得美——你以为我还会给你这个机会?”
我一愣,霎时间,尴尬、羞恼以及想要戏弄夏侯湛的情绪全都消失。这是……什么意思?我怔怔看着他,还未来得及深究,就被夏侯湛一把拉到桌边坐下,听他兴致勃勃地问:“你怎么在这儿?来了多久?住在哪儿?跟谁一起?……”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的空白,思绪前后连不上,只好暂且机械的顺着夏侯湛的问题回答。夏侯湛听我说完,不由一挑眉头,惊讶道:“你住在士衡那里?”继而自嘲一笑,“原来竟是在眼皮底下……”
自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在担心一件事,那就是,若是他问我,为什么离开岳哥哥,我应该怎么回答。若是他谈到任何有关岳哥哥和兰姐姐的话题,我该作何反应?可是,他自始至终都没问,不仅没问,他连河阳两个字都没提过。仿佛那个看着我冷淡哀伤地问:“兔儿,你是宁愿无名无份跟着安仁,也不肯跟我走,是不是?”的男子,从来就不是他。
“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恍惚中,听他又笑嘻嘻地问我。
“哦,也没什么打算,只是听说江东一带景色宜人,想要到处转转……”我随口道。
“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去荆楚一带看看,那里湖光山色,翠竹修林,且人情风貌别有不同。我恰好有个好友在那儿,有他在,保证我们衣食无忧……”
“等等!”我打断他滔滔不绝的美好规划,皱眉道,“我们?”
“是啊,怎么,不欢迎?”他顿了下,垂下眼帘,再抬起时,又是以前那副惫懒模样。
“夏侯湛,你应该……还有别的事可做吧?”我狐疑地看着他。
“虽有官衔,却是虚职,仕途滞塞,不长治民,心中郁郁,终日嗟呀,正好寄情山水,不知姑娘可否成全?”
他吊儿郎当的微笑挂在脸上,一副油腔滑调的浪子嘴脸。我看着他,久久不言。终于,他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也开始安静默然地与我对视。
“夏侯湛,”我终于开口,“我不需要‘我们’,我只需要‘我’。你跟我,说到底终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不可能完全接纳我的世界,我也不会完全融入你的世界——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也曾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去改变,我以为我做到了,但最终才发现,我始终都是个局外人。我现在很好,自由自在,不必费尽心机隐藏自己。我只想好好经营我的世界,再不想染指不属于我的东西。你跟我在一起,对你我都不会有好处。于我,是提醒着我曾经的可笑与不自量力,于你,则是愈加不思进取。夏侯湛,也许你曾经对我青睐有加,如今依然余情未了,但孙丽说得对,你只是接触到了一个以往从未接触过的人,图个一时新鲜,又或者,你只是因为得不到。人总是会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念念不忘,而一旦得到了,才发现不过如此。所以夏侯湛,你又何必为了一时意气而浪费时间呢?”
我一口气说完,说得畅快淋漓。自始至终,夏侯湛都静静听着,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似乎是欲言又止,又似乎是自我嘲讽。我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觉得多留无益,正待起身离去,听到他悠悠开口:“若我不是一时意气呢?”
“什么?”我转过身,看着他。
“你说得对,我们的世界不同,我喜欢你也许真的是图一时新鲜。我以前也未曾碰到过喜欢却得不到的女子,所以也很有可能是一时意气。但是,这都只是‘可能’而已。”他看着我,忽然一歪嘴角,“我从未得到过,你也从未试着接受,我们谁也没有资格判定这是不是一时意气,对不对?”
他顿了顿,带了点儿探询的意思看了看我。我一时不察,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居然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他的笑意更深了,“所以,与其这样带着疑惑和不甘过一辈子,倒不如让我们花点时间来弄个清楚。你不要总是像防备玩弄感情的浪子一样防备我,我也不再把你当成过去那个包裹在闺秀外衣下的小姑娘。我们相伴同行的这些日子,就当是给彼此一个机会,重新认识一下对方,若发现彼此真的不适合,再分道扬镳也不迟。那时候,再说一时意气也不会不甘心,是不是?”
我一时沉默不语,他说得似乎合情合理。可是,我本能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狐疑地瞄他,却见他一脸严肃。他见我犹豫,又慢吞吞补充道:“我认为,浪费些时间来弄明白一件可能困扰一生的事,还是值得的。你也知道,越是得不到,越是放不开,说不定和你同行一阵子,我会豁然开朗潇洒放手呢!还是……你害怕和我同行一阵子,会情不自禁地陷进去?”
我立刻瞪他:“你想得美!同行一辈子我也不会陷进去!”
“那可未必——你现在不就连尝试都不敢吗?”
“谁说我不敢?同行就同行!别说我不给你机会!”我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那你是答应了?”
“好!我答应!”
我向灯火发誓,当我说完“我答应”之后,分明看到夏侯湛眼里闪过一丝阴谋得逞的奸笑。我实在是太过习惯和夏侯湛针锋相对了。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听见夏侯湛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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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癌症去世,无心写作,久不更新,抱歉!我会继续写,但我实在不能保证稳定更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