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听得不远处有水声,我不由抬了抬眼睛。只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粗布少年正大大咧咧地在不远的墙根处撒尿。我转了转眼珠,笑了起来。
我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蹭过去,也装模作样地解开裤子要撒尿。裤子刚解了一半儿,突然“哎呀”一声大叫。
少年看我一眼,我连忙做出一副强自镇静的模样,冲他讨好地一笑,身子却是极僵硬地蹲下去,似乎是在地上捡起了什么。
少年的目光在我手上游离了一下,居然漠然地扭回头去,提上裤子,紧紧腰带,眼看就要走人。
我心里暗骂,好个不开窍的小子!关键时刻居然就碰上了这么个笨蛋!
没有办法,我紧走两步,故意略略走在少年前面两步,然后装作太紧张,手一滑,刚才“捡到”的东西一下子掉了出来,正落在少年面前。
这下子他看清了,是一个精致的钱袋,袋口正好有一块儿白花花的银子滚落出来。
他原本有些漠然的眼神突然一亮,直直盯着银子立住不动。我在心里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却故作惊慌,一下子扑上去捡起钱袋,“这可是我先看到的!”
他转过头来看我,瞳仁黑亮,将信将疑,“这是你的?”他问。
“咳,对,是我的!”我眼神游离,刻意挺了挺身板,义正言辞地道。
“你?”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你哪来这么多钱?”
“唔,这个……那个……”我支支吾吾。
“给我看看。”他倒也爽快,废话不说,直接就向我伸出手来。
我将手往后一藏,警戒地后退一步,似是估量了下两人的力量对比,脸上一苦,又讨好地笑了笑:“嘿嘿,我说这位……小兄弟,江湖上的规矩我懂,见者有份。这样吧,这钱咱们分了如何?”
少年望望我,又望望银子,顿了顿,终于慢吞吞地道:“怎么分?”
我立刻喜笑颜开地凑上去,贱兮兮地道:“你看,是这样,银子呢,是我先看到的,理应我多得一些才是。就……我七你三如何?”
他瞅着我,不说话。
我立刻会意地点点头,伸出手指头大方道:“那就我六你四?”
还是没动静。
我的笑有些僵,沉默了会儿,似是做出了很大的决定,一拍大腿,吼道,“罢了!咱们一人一半,五五对分!”
……居然还是没动静!我有些惊讶地瞅了少年一眼,看这小子眉清目秀,木讷老实的样子,居然有这么大胃口,难不成他想要独吞?我心里问候了下他祖宗十八辈,脸上勉强维持着笑容,挣扎着该不该为了大局全部放手。
“这么一大块儿银子,要怎么对分?”少年终于开了金口。
我吁了口气。上钩了!我假装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笑眯眯地道:“小兄弟,你看,我是个小乞丐,哪有这么多银两换开钱?这样吧,你身上带了多少钱?你把钱给我,我就连同这个钱袋一并给了你,如何?”
少年闷不吭声地在身上掏了掏,半晌,掏出了两串铜串子。我脸色垮了一下,接过铜钱问:“没了?”
他摇摇头。
我有点泄气,忽然又一转念,却又嘿嘿笑出来。我冲他点头道:“你这点钱也太少了!对我未免太不公平。这样吧,小兄弟,你不妨用这钱袋里的钱到那小摊上买点东西,换开钱后咱再平分,如何?”
我一边说,手上已是用力,推着少年的背就往前走。我是看出来了,这是个反应慢的主儿,我说十句,他能说上一句就不错了。眼下我需要的是速战速决,哪能和他瞎耗时间?既然如此,只好我来推他一把了。
离着小摊铺还有段距离时,我停住了脚步。少年疑惑地看看我。我乐呵呵地将钱袋塞进他怀里,冲他摆手道:“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你。”
我看着这倒霉孩子慢吞吞地拿起钱袋,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又不紧不慢地向前走。我隐在一处路口角落望着他,不时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咦,二当家——”忽听有人叫了一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一群乞丐正从一处街角拐出来,似是看到了什么人,招呼着向前疾走。我向对面一看,只见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乞丐正冲着他们挥手。忽然,那中年汉子看到了正在买东西的少年,脸色一变,急步向他走去。我心里一愣,大叫不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就见那群乞丐也看到了少年,一时间,全都肃容向他跑去。
我不过稍有犹豫,立刻当机立断,跑!当下悄然转身,沿着墙根快速溜走。虽有些对不起那少年,可也顾不得了。料他们发现抓错了人,应该不会为难少年才是。不过……这少年虽是一身粗布衫子,但还不至于多花些银子就让人起疑,他们怎么一下子就冲着那少年去了?我心头微微闪过疑云,但不过稍纵即逝,当务之急,逃跑要紧。
“梆、梆梆——”打更的老头打着梆子在空旷的街头逡巡而过,不时有气无力地吼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等老头拐入另一条街角,这才从隐身的树后闪出来。转头望望前方高高的义兴城门,厚重的城墙在静夜的掩映下显得威严庄重。四周静谧得连丝风都没有,远远能看见守夜的士兵倚靠着墙角打盹。我悄无声息地向城门潜过去。
护城河安静缓慢地蜿蜒流淌,像母亲一般温柔地环绕着义兴城,我十分有闲情逸致地用手撩了撩水,试了试温度,不慌不忙地将手在衣襟上揩干,这才活动活动腿脚,准备出城。
自爷爷死后,我一个人走南闯北地讨生活,也曾遭遇类似的凶险,早就习惯在进入一座城镇前,提前找好出路。刚来义兴那阵儿,我没事就会到城门边瞎转悠,发现这个江南小镇为了防止雨季汛期,会在护城河底挖几个水道,以便必要时疏导洪水。其中一个因为城外排水口改道而废弃,我当时便留了心,没想到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
我并不担心看守城门的士兵,这一方面是出于对自己水性的自信,一方面是对生于乱世的笃定。义兴长期偏安于江南,将士早就丧失了应有的警惕。我担心的,只是周处和孟拾儿的人会不会在城门处设伏。因此,虽然早上混在百姓堆儿里出城更轻松些,可我还是选择保险些的做法。
我本就是乞丐,离开岳哥哥他们时又是净身出户,所以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只需带好我的酒葫芦和讨饭的破碗,就算是准备就绪了。深吸一口气,我滑入水中。“咕嘟”一声轻响,平静无波的水面上立时出现一个漩涡,又马上归于平静。我熟练地向目标游去。
轻软的水荇温柔地划过我的脸,很快我便看到了那有些生锈的水闸铁门。我抓住门上的铁栅栏,一只手伸进去,沿着墙壁左下角来回摸索着。“咯嘣”一声,金属在水下发出钝钝的碰撞声,我拉住铁锁链用力一拉,水闸铁门便缓慢沉重地升了起来。水流挟裹着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我卷进水道。我整个身体都横了过来,只好死死抓住铁栅栏先让在一边。等水势小了一点,才闪身游进水道。
狭窄的水道并没游多久,就忽觉眼前视野一宽。我定睛打量,发现这水道连通的竟是一口枯井。我愣了愣,抬头估量了下井口的位置,只觉高不可攀。头顶黑乎乎一片,月光竟是一星半点也不见。我皱了皱眉,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等水势慢慢填充枯井,才能随着浮力上去了。
一米、两米……十米、二十米……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随着不断涌进的水流浮到了井口边缘。井口处不知被谁盖了一块儿挡板,这对于枯井来说倒也常见。我舒了口气,抬手用力,想要推开挡板爬出去。
“嗯?”看着挡板没有如我预期般被轻松推开,我不禁一愣。手上加了几分力道,还是不行。我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
我脑门霎时冒出一层冷汗,立刻用脚攀住井壁,以加大胳膊上的力气。无奈井壁太滑,挡板太重,无论我多么用力,头顶还是暗无天日。我心里一凉,完了,基本可以确定,挡板上方一定是被人用重物压死了……
这是我完全没料到的情况,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低头看看水面,已经快要浸到我的脖子了。照这个速度,很快,大水将漫过我的头顶。我深吸口气,一头扎进水里,想要再从水道口游出去,可是枯井太深,河水又还在源源不断地从水道涌进来,我很快被水呛得冒出头来。眼下不管我水性多么好,多么奋力挣扎,都不可能顺利从来时路出去。怎么办?
我心里大急,无奈下只好还是寄希望于推开头顶挡板。我圈起胳膊,开始拼命撞击,胳膊被挡板上生锈的铁钉划破,也顾不上疼痛。“砰”,挡板在我的坚持不懈下终于破了一角,溶溶的月光影影绰绰地照进来,可是,也仅止于此了,无论我怎样用力,正中央的挡板仍旧纹丝不动。
水已经浮动在我的鼻翼下方了,我尽力仰起头来,尽量拖延着时间。可是这样终究不是办法……难道我真的要冤死在这里?我真真不服!想起之前在河阳所历的生死之劫,似乎也是险些殒命于水中,我还真是和水有缘啊……难道我命中注定就是要死于水?我不甘心地从刚才撞开的洞口伸出手去,仿佛这次仍能有一个人在生死一线抓住我的手,可是,这次,会是谁呢?我又希望是谁呢?河水终于漫过头顶了,我整个面容沉在水下,于是,那月影、天空也就摇曳起来。
“咣——”头顶忽然一声巨响,接着光线一亮,我只觉手上一紧,整个人突然间腾空而起。仿佛被人扼住的喉咙猛然一松,快要爆裂的胸腔霎时得到纾解。
我躺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不住大喘气。恍惚中感到有人蹲在了我身边。我抬起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的眼睛,一愣。“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