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下让一下——”
“走开走开——”
一众乞丐呼呼喝喝地在街道上对行人推推搡搡,不时停下来盘查一下形迹可疑之人,形态甚是张扬。
几个庄稼汉正坐在树下歇脚,看到这情景,不由挤眉弄眼地你推我挤起来。等到那些乞丐走远,大家立刻打开话匣子,七嘴八舌起来:
“哎哎,你们听说了吗?那孟拾儿和周霸王对上了!”
“真的?啧啧,那孟拾儿也忒胆大,敢跟周霸王叫板!”
“话不能这么说,要不是那周霸王上来牛脾气,非要肃清义兴的乞丐,那孟拾儿好好的,干嘛惹这么个祸头子?要换了我呀,也得和他争一争!”
“得了吧你,咱们义兴哪一个没被他祸害过?你见过哪一个起来哼一声了?要说还得是人家孟拾儿,敢拼敢斗,几年时间,已混成这义兴丐帮的头儿了,你能跟人家比?”
“我怎么不能跟他比了?!想当年,那小子还在我门上要过饭呢!要不是大爷我,没准他早就饿死了,还能有今天?再说,你们以为他就是什么善茬?哼,他可是那帮乞丐的头儿!他又不是丐帮长辈,若是没有点儿心狠手辣的手段,凭什么当头儿?依我看,他身上要是不背上几条人命,能镇唬住那些亡命?哼!”
“唉——”周围响起一片此起彼落的叹息,感叹中竟还夹杂着几分羡慕和尊敬。乱世中,强者为王败者寇,能活着的,即使活法不那么磊落,也是值得人们称道的。当然,也许这里面还包含了百姓对那周霸王的极度不满,不然,何至于一个敢于反抗的乞丐头子就被他们当成了英雄?这些汉子正自感慨着,忽听有人插嘴问:“那周霸王好好的干嘛要肃清义兴的乞丐?”
“谁知道呢!那周霸王上来风就是雨的……听说好像是有个不长眼的乞丐偷了他什么东西吧……”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谁知道!大概是什么值钱物什儿吧……不过倒也奇怪,这周霸王平日最爱做一副仗义疏财的模样,今日接济这个朋友,明日结交那个兄弟,花钱如流水似的,养一帮狐朋狗友也不见他心疼,怎么这次这么小家子气了?”
“哦,是这样?那孟拾儿打算怎么对付周霸王?”
“呃,谁知道呢……不过前阵子丐帮和周霸王的人打得可真是厉害,这两家本来就互不服气,眼下又被这事儿一挑,依我看,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那刚才那些乞丐是在找什么?”
“唔,这个嘛……”
“他们找了多久了?可曾说找到了什么?”
“哎呀,这……”
“那孟拾儿和周霸王最近怎么不打了?”
一连串儿的问题砸得回答之人晕头转向,那汉子终于忍不住怒了,扭头冲问问题的人吼道:“**有完没完!老子就说不知道了,老子又不是乞丐,怎么知道这么多!”
这汉子一吼,引得众人的目光都随他看去,这才发现刚才问问题的人竟然不是他们这个圈子中的人。那汉子愣了一愣更是怒上加怒,忍不住边踢边骂,“妈的,耍老子!滚开,臭乞丐!”
不远处的墙根下,一个瘦小的乞丐挨了汉子几脚,也没抱怨,也没逃窜,而是懒洋洋的吐出嘴里的草根,用手支起挡在脸上的帽子,露出脏兮兮的面孔和一双灵动的眼睛。他站起来,随意拍拍屁股,以一种无奈却雍容的态度摸摸鼻子,端起跟前的破碗一摇一晃的走了。
我找了一处阴凉通风又少人来往的角落,重新摆好接受施舍的破碗,一屁股坐下来,拉下帽子遮住眼睛,抄起手,蜷缩起身子,闭目养起神来。手指在袖中游荡,却是碰触到了一个软滑的东西,顿了顿,不由在其上流连起来,倒像是无比珍爱一般。我心里大叹一口气,嘴上忍不住轻悠悠吐了一句:“不会这么倒霉吧……”
自我离开河阳,一路向南,醉时狂歌醒时笑,日子倒也逍遥。也会刹那失神,但恍惚片刻后仍然坚毅前行。我选择和他们相反的方向,仿佛随着距离的拉开,记忆也会淡忘。义兴这地方我不过才来了半个月,却是格外钟爱,无他,只是因为在这里我嗅到了自由的味道。那蓝莹莹的天,懒洋洋的云,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和率真朴实的百姓,都让我舒适欢喜。
当然,我也不是矫情得能为了这份自由甘愿喝西北风的人。我如此喜爱义兴,除了民风淳朴自由外,还有更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在义兴,生活变得异常容易。这里对乞丐的宽容程度真是我生平仅见,人们见了乞丐远不像别处的百姓那样避之唯恐不及,而是亲切的施舍些吃食,遇到特别热情好说笑的,甚至会跟你攀谈几句。我从开始的目瞪口呆变到后来的驾轻就熟,久而久之,竟结交了几个做小生意的朋友。每当我看到薄薄晨曦中男男女女说笑着相伴而来摆摊做生意时,心里总会蓦然涌起一阵温暖。那样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是我可望不可求的仙音。那平凡的烟火人家,恰恰是我求之不得的景象。
一日,正当我如往常一样倚着墙根,和一边忙生意,一边与我闲聊的陈大娘说笑时,忽然听到前方集市一阵嘈杂。扭头一看,只见几个彪形大汉手拿棍棒,一边呼呼喝喝,一边毫不客气地将周围小摊上的物品打翻在地。我问陈大娘:“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陈大娘脸上有些惶惑,有些愤恨,声音也就微微变了调。她眼睛盯着那几个大汉,手下利索地收拾起自己的摊子,回道,“我的娘!还能有谁?还不就是那天杀的周霸王!”
我“哦”了一声。周霸王的名声我是听说过的,或者更准确地说,自我来到义兴,就一直在听周霸王的“事迹”:周霸王自告奋勇保护利市,强收生意人的保护费啦;周霸王学人家打抱不平,不分青红皂白主观断案啦;周霸王学圣贤求声名,强迫豪强给穷人钱财啦;周霸王为了供养他那群狐朋狗友,总在各大酒楼赊账啦……总之就是,这是个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想干嘛的主儿,今日羡慕游侠行侠仗义,明日佩服圣贤高朋满座,而且想起来就做,完全不顾实际情况,也完全没有坚持下去的耐心,结果,义兴的百姓个个怨声载道,穷人富人没一个说他的好儿。我因是自小漂泊惯了,本就是无根之人,又非在义兴久居,体会不到当地人说起他时的愤怒。所以当时听时,全当是个乐子,而且觉得像他这般任情使性的人很是好玩,与其说他恶,不如说他是个赤子,心思单纯,不察世事艰难,还以为自己想做的事便一定能做到。听说他本是鄱阳太守周鲂之子,因父亲早逝,县太爷对他们孤儿寡母也就格外照顾了些。却不料他因缺少管教,又生的力大无穷,精习武艺,结交了些所谓的江湖朋友,在义兴任性胡为,整个义兴对他竟是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成为为祸乡里的一霸。
此刻能亲眼目睹这有名的“义兴一霸”,我心里竟有些隐隐兴奋,便不由伸着脖子向前探去。谁成想刚探出一半,便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我听风辨音迅疾地一缩脖子,堪堪避过了划过脸颊的木棍。心里便有几分不快起来,嘴角翘起的弧度也渐渐抹平了。
陈大娘早已吓得脸色煞白,想要伸手拉我,却还要顾着摊子,一时惊慌失措,只惊得差点要叫出来。见我反应灵活,避过一劫,这才大出一口气,又连忙将摊子挪后些,很是不安的瞄着那些大汉。我也盯着他们。只见一个素锦银衫的男子从自动分作两旁的彪形汉子中间稳步走来,剑眉英目,脸庞方正,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他眼风扫了一下四周人群,声音洪亮地开口道:“众位乡邻,今日周处打扰各位发财,实属无奈!只因周处听朋友说,咱们这市集有人从晋朝进了货物来卖。晋自建立以来,野心日大,时刻觊觎我江东,实乃我江东之大敌!凡我江东百姓,皆应同仇敌忾,保家卫国才是,怎可如此恬不知耻,用他国之物?周处不才,但也愿凭一己之力为国尽忠,今天捣毁之物只是小惩大诫,从今往后,若是再被我发现市集上再有擅自倒卖晋朝货物之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冠冕堂皇,慷慨激昂,让人可以清楚感觉到说话人那一腔澎湃的爱国热情。周围百姓也的确个个噤若寒蝉,低眉顺目的表示了服从,这大大满足了周处的自尊心,使得他脸上的慷慨扩散开来,满意地点点头。
我眨眨眼睛,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周处一皱眉,眼光便要望过来。我赶忙用手捂住嘴巴,低下头,掩饰着咳嗽了两声。心里却忍不住暗笑:真是个不懂世故的少爷!在这乱世之中,百姓拼尽全力也只刚刚能够活命,哪里还有心思顾什么家国天下!更何况江东之主也并没做到爱民如子,让百姓拿什么谈那些忠义仁节?就好像要我们这些食不果腹的乞丐不要偷东西一样,不过空谈一场。而他居然还满足于眼前的虚假繁华,根本没注意到底下的暗流涌动。殊不知,那一个个低眉顺目的表情下是不屑的眼神,是拉长的嘴角,在暗自嘲笑他的意气用事。这些小人物表面虽不能发作,实际则自有自己的诡诈对他阳奉阴违。
周处见目的已达到,便冲身后的汉子一挥手,众人立刻围护着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对两旁的人群呼呼喝喝、推推搡搡。陈大娘一边躲避,一边低低咒骂抱怨:“该死的周霸王,想起一出是一出,今天一天的生意就这么毁了,这世道,可让人怎么活……”
我突然出声道:“大娘,今天您亏了多少银子?”
“少说也要十两!”陈大娘伸出手指头在我跟前比划了一下,压着声音,仍是愤愤。
“想不想讨回来?”
“什么?”陈大娘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