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哥哥在吗?”我看了一眼拦在跟前的衙役,淡淡问。
“姑娘,潘大人吩咐,处理公事之时不许任何人打扰。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您还是请回吧……”衙役搓着手,眼神躲闪的回道。
我惨淡一笑。
三天了。
度日如年的三天。
三天以来岳哥哥闭门不见,兰姐姐卧病在床,杨天齐不辞而别,夏侯湛远走洛阳。我一个人承受着一切,假装心痛煎熬从未出现。
衙役见我容色惨白,神情不定,一时显得甚为尴尬犹豫。自我来到河阳,整日跟着岳哥哥出入府衙,跟众位差人已是混得极熟。如今岳哥哥有意相躲,却要他们对着我撒谎,显然对他们也是件极为难的事。他斟酌着冲我道:“兔儿姑娘,大人为人一向谦和仁厚,想来是因为夫人的病情突然反复而焦心,你可不要见怪。说起来,你与夫人情同姐妹,又是大人得力助手,此时更应该多加体谅,千万莫耍小孩子脾气……”他知我素日倔强好强,斗鸡走狗也要争个输赢,只道是和岳哥哥吵了嘴,任性得不肯道歉而已。他虽是一番好意,我却无法回应,如果真的要我道歉就能换得岳哥哥原谅,我早将“对不起”三字说了万儿八千遍。
“若是岳哥哥忙完,劳烦你回他一声,就说兔儿来过了,并且……还会再来。”我遥望着岳哥哥的府院,轻而坚定的说。
步出府衙,心绪纷乱。情不自禁来到府衙跟前那颗新栽的翠柏跟前,扶着树身怔怔出神。几天前的翠柏移植盛会上,我还宛若女主人般巧笑嫣然地陪在岳哥哥身边,俯瞰那些偷偷沉醉的芳心,谁想到几天后,我与岳哥哥咫尺天涯,形同路人。翠柏茂盛的枝叶被轻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在笑我痴心妄想,愚不可及。我抬了抬头,天空刺眼的阳光逼退了眼中泛过的酸楚,正待离去,忽听得树那边一声轻叹。
我一怔,继而转身欲逃,却恰好与树那边转过来的人迎面相撞。两个人都无防备,乍相见,都是一惊,待彼此眼神相碰,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良久,终是我先开了口:“兰姐姐……”
兰姐姐原本清瘦的脸庞更加棱角分明,脸颊上微微带了些病态的晕红。一件单薄的素色织锦绣袍裹着她羸弱的双肩,袍角在风中轻轻晃动。她抿着唇看了我一会儿,才淡淡道:“是你……”
“外面风大,姐姐怎么出来了?”我勉强笑道,半是真心半是客套的问。
“那天没能亲眼看它落成,总是遗憾。”兰姐姐抬眼看着茵茵绿叶,手指在粗糙的树皮上轻轻摩挲,“今日突然想起,便来看看。”
我的笑僵在脸上,无话可说。那天的伤痛难堪汹涌而来,还有我不愿承认的愧疚,它们拉着我的腿,让我恨不得立刻逃走。可我脸上却偏偏摆出一副恬不知耻的厚颜模样,我嬉皮笑脸的道:“哦,那真是可惜。那天宾客满堂,人人都称颂岳哥哥是个清明好官,我站在旁边,也深感与有荣焉呢!”
兰姐姐终于看向我。她的眼睛依旧清亮,如初遇那刻安静优雅。只是,眸色中的淡然温和却被冰冷淡漠取代。她终于缓缓说:“天齐不辞而别,你知道吗?”
我本来万分戒备,此时却不自禁愣了一下。我原以为她对我的刻意挑衅会回以痛骂——说实在的,那会让现在的我好受些——我也为此做好了准备。可万没想到她第一个提到的竟是杨天齐。我内心负疚最深的地方被狠狠扯了一下,如同一个绷紧身子准备挨打的人以为不会感到疼痛,却被对手出其不意的打在了最柔软的地方。
我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忍不住冷笑道:“知道,那又如何?二公子来去自由,本不需特意向谁通报,更何况我这样一个低贱的丫头!”
兰姐姐眯了眯眼睛,似是重新审视了我一番,半晌,摇头叹道:“你是不是低贱的丫头,这么多年,你心里最是清楚。我只是想告诉你,整件事中,最无辜的就是天齐。你们青梅竹马,他对你如何,你难道当真一无所觉?他一腔赤诚,却被你如此践踏,你当真半点悔恨也没有?”
我努力压制的心绪波涛翻涌起来,兰姐姐话虽说的清浅,但句句如同利刃,刺中我极力想要忽略的事实。忽然间,往日随二公子走街串巷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我声音骤然尖锐起来:“我有什么可悔恨的?是你们欺骗在先!这么多年,我就是太相信自己不是一个低贱的丫头,才会落得如今这样任人摆布的地步!”
“任人摆布?”兰姐姐微扬了语调,“兔儿,你真的觉得在这桩婚事中是任人摆布?我承认,是我欺瞒在先,可我这样做也不过是想你看清你的心,做出最忠于内心感情的决定。你可知这世上,有多少人是无奈嫁娶,有多少夫妻同床异梦?当你真的面临这生离之苦,你就会明白,只要能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名分地位又算得了什么?兔儿,你是我从小看大的妹妹,天齐是我弟弟,我自然是希望你们能够幸福的……”
假若我当时年长几岁,又或者处在旁观者这样一个冷静自持的位置上,我就会明白,兰姐姐说的句句在理。更何况,当今严苛的贵贱之分,名门公子之家又怎么会允许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正式进门?兰姐姐用她尊贵的身份努力保护着我嫁得所爱,若是没有杨家的庇护,我恐怕连为妾都不能够。可惜我当时年轻气盛,又身在局中,爱恨早已不能客观冷静。眼前这个女子是如此美好,即使遇到我这样的妹妹的背叛,仍能不失大家闺秀之风,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愤怒委屈,却是亲人的伤痛。这美好愈加刺激着我,使我只想不管不顾的刺伤她,仿佛只有看到她流血疼痛,才能稍稍缓解我的痛悔。
“既然如此,你何不成全了我与岳哥哥?”我恶毒地笑着,笑得甜蜜,笑得开怀,“既然你一心要我嫁得所爱,那么我告诉你,这些年来,我爱得一直是岳哥哥,心心念念不忘的也是岳哥哥。而且,你也看见了,岳哥哥对我也是有情……”
兰姐姐身子一震,过了半晌,才勉强平淡应道:“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先答应天齐,让他先甜后苦,伤心远走……”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认为!”我毫不客气的回道,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嘲讽的弯着嘴角,“我何时说过愿意嫁给二公子这种话?我不过是说我何德何能,能配得起二公子这样的世家公子。是你自己会错了意。何况,我又怎么担得起一个‘嫁’字?我不过是供人纳妾的候选而已……既然都是做妾,我为什么不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兰姐姐,你不是说舍不得我,希望能和我成为真正的姐妹吗?既然这样,我现在岂不是遂了你的心愿?既成了姐妹,又不用忍受离别之苦,兰姐姐,你为什么不成全了我们?”
兰姐姐面无血色,虽仍是一副端庄模样,但飞快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的情绪。我看到了她扶在树上的手渐渐用力,几块儿细碎的树皮轻轻落地,心里竟是起了一阵恶毒的快乐。
“岳哥哥是个重情守诺的君子,我知他对你许下了诺言,今生今世,唯卿而已。不过你身子羸弱,能帮到岳哥哥什么呢?岳哥哥仕途抱负还未实现,他需要的是一个能陪他闯荡风雨的女子,如今却还要分心去照顾你,你就是如此爱他的?兰姐姐,我是你和岳哥哥一手培养的妹妹,只有我能代替你更好的照顾他,只要你同意,岳哥哥就能没有负担的迎我过门,你又何必这样自私?你……”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我的话,我目瞪口呆的望着一侧的地面,好半天才缓缓抚上面颊。兰姐姐扶着胸口,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她看上去是那样弱不禁风,却又那样坚定决绝,她眼中晶莹似有泪光,盛满了从未有过的伤心,她说:“兔儿,你听着,这世上任何东西我都可以让与你,唯独檀郎不可以。这世上任何东西我都可以与你共享,唯独檀郎,不可以!”
火辣辣的灼热感渐渐从脸颊蔓延到眼眶,继而迅速占领了我整个身心。心里疼痛与快意交织着,绞得我的心一阵阵抽痛。兰姐姐生气了,她生气了!她一直是那样矜持优雅的淑女,可是这次,她终于也有失控的时候……我的嘴角诡异的扯出一丝笑,竟奇怪的舒了口气,也许我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就是在等这一刻。
不知是不是那一巴掌真的如此响亮,周围渐渐聚拢了些看热闹的人。人们惊异的看着两个女子一动不动的瞪视着对方,悄声议论着个中缘由。忽听一个惊讶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潘夫人,兔儿姑娘,你们怎么会在这儿?这是怎么了?”我脸色倏变,猛回头去看那人,却见孙丽一脸关切的挤进人群,扶住了兰姐姐,“潘夫人,怎么会这样,你和兔儿情同姐妹,怎么会闹成这样?难道……还是为了潘大人?”
人群中顿时“嗡”一声,议论纷纷,各种猜测的兴奋的眼,在我们三人身上逡巡而过。兰姐姐看她一眼,淡淡拂开她的手,道:“没事,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我看着兰姐姐转身而去的背影,心里忽然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周围的人还在指指点点,我却什么都听不见。我在那一瞬间心凉如水,我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