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顿住,如遭电击,再也动不了分毫。杨天齐立在雨中一动不动,仿佛是树下亘古不变的顽石,静默的望着我。即使隔着细密的雨帘,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眼光里的惊讶、愤怒与悲伤。我的骄傲渐渐维持不住,我的心不断下沉,下沉,直要沉到不可救赎的万丈深渊里去了。
杨天齐脚下猛地一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远去的背影仿佛锋利的剑刃,毫不犹豫的割裂了我们青梅竹马的情谊。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知道。我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悲鸣在我内心里回响,可我的眼眶里却是干涸。不能哭,我对自己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我已经在雨中过了一辈子,久到雨水已经把我全身淋得湿透,久到彻骨的寒意蔓延到全身,我仍是不想动,不肯动,不能动。我忽然觉得头顶那股被雨珠拍打着的钝痛不见了,这才后知后觉的艰难抬头。一顶墨绿色绸布伞不知何时为我挡住风雨,稳妥有力的替我撑起一片天空。
“回去吧……”夏侯湛淡淡道。青衫影动,乌丝轻扬,人依旧是风姿卓然,可那被雨水淋湿了的半边身子却使他透出一股落寞。
“你要我回哪儿?”我冲他凄然一笑,似是自言自语般轻道,“我哪儿也回不去了,哪儿也回不去了……”
“兔儿……”他身子微动,却是脚步趔趄,手臂一抖,差点跌落了伞,显见的是站了很久,举了很久。
我猛地推开他,大喊:“走开!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吗?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你走,你走——”我疯也似的推搡着他,而他只是沉默,任由我将他推得踉跄倒退。
“啪!”伞落在地上,夏侯湛终于抓住了我的手,制止了我的癫狂。“兔儿!”他喝了一声,却又似无奈的轻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不要这样,不值得的……”
“不值得?”我反手抓过他的衣领,恶狠狠的道,“不值得……那么什么是值得的,你告诉我啊,啊?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就该甘心接受一切,任由人安排我的婚姻,感恩戴德的庆幸自己能嫁入高门?我不过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辈子在一起而已,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错,”夏侯湛看着我,“可是你的方式伤到了别人,也伤到了自己……兔儿,放手吧,安仁他……”
“为什么放手?”我打断他,瞪着他,目光有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谁说我受伤了?我高兴得很!岳哥哥承认了,他喜欢我,你听见了吗?他喜欢我!只要我再用心些,他会……”
“安仁他不会娶你的!”夏侯湛的声音骤然增大,将我惊得一震。他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胳膊,掐的我生疼。“兔儿,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安仁也好,天齐也好,他们喜欢的都不是真正的你。他们喜欢的是那个隐瞒了天性,刻意伪装起来的你。他们都是恭谨自守的君子,喜欢的是会琴棋书画的小姐,是守礼仪妇道的闺秀,若是他们看到你野性放纵的一面,他们只会惊讶,只会不安,怎么还会喜欢你?若是你嫁了他们,难不成你要束缚天性一辈子?你真的愿意在那高院深墙中相夫教子,了此一生?兔儿,醒醒吧!安仁喜欢的只会是惜兰那样娴静贞雅的女子,对你,他怜惜,不舍,感动,也许还会一时情迷,可他永远不会爱你……你何苦要为难他们,为难自己?”
我心里一片空濛白色,一时做不得反应,只是目光迷茫的望着他。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脑海里电光火石般掠过踏青出游时岳哥哥看到醉酒的我后微微皱眉的神情以及杨天齐见到我对夏侯湛发火后欲言又止的模样……也许我早就明白的,可我不想懂,不愿懂。
“兔儿,”夏侯湛的语气缓和下来,他的眼神有我从未见过的心疼,“不要执着了,你不属于他们。你应该有一个更懂你的人,他愿意包容你的一切,你的市井习气,你的好勇斗狠,你的酗酒成性,你应该有一个即使看到这些,也不会离开的人……兔儿,跟我走吧!如果你觉得安仁这里再也呆不下去,那就跟我走吧!父亲前些日子捎信来,让我回洛阳,我一直拖延,也是因为放心不下……”
“跟你走?”我终于恢复了意识,看着夏侯湛,冷冷一笑,缓慢但是坚定的掰开了他的手,“我凭什么跟你走!我留在这里,是兰姐姐的妹妹,是岳哥哥的知己,是人人皆知的杨府的半个小姐,我跟着你,算什么?夏侯湛,我是你什么人?”
夏侯湛张张嘴,想说什么,却终未出口。我淡淡的笑了。那个承诺太过沉重,是他们这种世家子弟所负担不起的,何况,眼前这人还是有名的纨绔浪子。
我慢慢退了两步,和夏侯湛之间保持了一尺的距离。我看着他,笑得放肆,“我既然开始了,就绝不会轻易停手。即使最后岳哥哥不能娶我,我也要留在在这儿,留在他身边。你放心,我当了这么久的乞丐,死皮赖脸的功夫还是有的。就算最后呆不下去了,我还有二公子……他对我有情,只要我主动示好,他会要我的。我跟着岳哥哥,能得到期盼的情,跟着二公子,能得到名分和安稳。而这两样你都给不了。夏侯公子,我可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娇小姐,只要甜言蜜语哄一哄就够了。你如果给不了我要的东西,就不要再白费唇舌了。”
夏侯湛一直静静听着,似是愣了好一阵子。他像是想要辩解,唇齿间一顿,却是蓦地笑了。他的面容沉静如水,眼神如死水一般沉寂,极轻极轻的问,“我只问你,兔儿,你是情愿无名无份的跟着安仁,也不肯跟我走,是不是?”
我嬉皮笑脸的看着他,也不回答,只是极为客气疏离的冲他行了一礼。夏侯湛的笑容扩大,终于哈哈大笑,笑声回荡,与雨声交融,格外刺耳。我拼命克制着身体的颤抖。夏侯湛弯身捡起伞,递给我,再次看了我一眼,一步一步,消失在雨中。
直到那抹青色在我的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才想起深深的呼吸。然而刚一松气,眼前立刻一片模糊,滚烫的泪冲散了脸上冰凉的雨。连他也走了,他也走了……这念头萦绕着,盘旋着,回响着,我的心被缓慢而用力的撕裂了一道口子,汩汩流出了血。随着血越流越多,我的力量也仿佛被抽走了,我跌坐在地上。彻骨的寒意从心里渗出来,那种切实的众叛亲离之感包围了我,我逐渐由抽泣变成痛哭。多么奇怪,兰姐姐,杨天齐,甚至是岳哥哥离我而去的时候,我虽难过至极,尚可勉力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坚强,可是当夏侯湛转身的瞬间,我却一下子失去了勇气,就像爷爷去世的那时候一样……
我又是一个人了。
爷爷,我又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