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悄然而逝,我这一想就又过了十天有余。除了桃花树上的花瓣儿被日渐烦躁的我摧残的落红缤纷,最后决定的做出却是仍在难产。
无风的庭院里,突然又扬起一阵花瓣儿,粉色张扬,映着碎金点点的阳光,飘飘洒洒,宛若仙境。然而花瓣儿的飘落并没有适时停止,反而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直至每个惜花人都忍不住扼腕叹息,欲哭无泪。
“兔儿!”温和却微微有些严厉的声音在树下响起,却神奇般的突然止住了花谢花飞飞满天的哀景。树下的男子带着少见的天人之姿,静静立于渐渐缓和纷扬的花雨之中,淡淡叹了口气,似笑似叹道:“怎么,还不甘心?非要将这一县桃花都糟蹋干净了才罢休?”
树上响起一阵窸窣声,月白色暗花纹的罗裙露出一角。我暗暗叹气,不情不愿的扭下树来。“岳哥哥……”一步三挪,我含糊不清的唤。
岳哥哥看着我,失笑。他抬手在我头顶拂了拂,温声道:“好歹你也是广中花木的倡导者,如此作践娇花,成什么样子?”
我嘟了嘟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在岳哥哥身边,第一次,有种想逃开的感觉。
岳哥哥微微一笑,“有心事?说出来听听,也许我能为你开解。”
我心里一阵悲哀,也许任何人都可以开解我,惟独你……“没什么,岳哥哥。兰姐姐刚才叫我呢,没事我先走了……”我低着头,匆匆欲行。
“唉,姑娘大了,总是有些心事不肯对人讲,如今,我的兔儿也长大了,连我都不肯说心事喽……”岳哥哥故作老成的叹气,语调里有几分调侃,几分叹息。
我猛地抬起头望住他,“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岳哥哥有些愣,看着我,一时做不得反应。我从未对岳哥哥发过脾气,也从未想过对岳哥哥发脾气。可是今天,可是这次,我却控制不住。我瞪着眼睛,急促的呼吸。
岳哥哥毕竟是比我大些,他率先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诚恳。他微微叹道:“兔儿,天齐的事情……真的让你如此不安?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抑住波涛暗涌的感情,想了想,问:“岳哥哥对此如何想?”
岳哥哥失笑,“傻丫头,我如何想,有什么关系?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当然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岳哥哥!”我打断他,上前一步,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锲而不舍,“你对此,怎么想?”
岳哥哥沉默下来,他的眼睛望过来,如黑宝石照耀着我,晶莹的瞳仁中分明有一个小小的我,正目光灼然的盯着他,“我自然是希望你好的,兔儿。天齐他……是个好人……”
我平静如常,这是我意料之中的答案,本就不该有所期待。可是,我的心却像被人绑了块儿石头丢进了水里,缓慢的,无望的,沉入水底。窒息的感觉渐渐席卷了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
我颤抖的吐出一口气,想咧嘴笑,却不小心滑落了一滴泪。我赶忙低下头去。
“兔儿……”岳哥哥略有惊讶,他向我伸出手来。我却一扭头,避开了他。心内的感情如怒吼的海潮,咆哮着要冲垮我的防线。我很怕,很怕自己积聚多年的感情在这一刻崩塌,宣泄。不可以,我对自己说,兔儿,绝对不可以!
“你不愿意?”岳哥哥柔声问我。我背对着他,出不了声。却听岳哥哥似有释然一般轻笑,“那就不要嫁。”
我惊讶,急转身,一时竟忘了掩饰眼中的水光潋滟,以询问的眼光望着他。
“有什么惊讶?我毕竟是看着你长大啊,怎么舍得将你说嫁就嫁?”岳哥哥笑得很宠溺,又有些无可奈何,“兔儿,自从你来到杨府,似乎就从未离开过我的视线,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孤女一点点变成一个不输给兰儿的淑女,我心里真是又欢喜又满足。更难得的是,你又如此聪慧,知我心意,辅我公事……也许是太习惯你在身边了,这些年,我竟没想过,总有一天你也会嫁人,也会离开……”
“岳哥哥……”我急切的想表白心意,却被岳哥哥轻轻阻止。
“可就算我想不到,也总会有人想到。这次天齐向兰儿说起你的事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兔儿也长大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天齐是兰儿的弟弟,为人敦厚,我自然是满意的。虽然我不舍得,可我和兰儿总无法照顾你一辈子,何况要你一个小姑娘陪在我们跟前,总是太委屈了……”岳哥哥自顾自笑了笑,接道,“不过,若是你自己不愿意,那就另当别论。兔儿,我不要你委屈,你是按我心意培养出的女子,我最为满意的妹妹,我不要你受委屈。我要你欢天喜地的出嫁,嫁得如意郎君,一生幸福。”
我的心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活了过来。他在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他说他舍不得我,他说他不希望我嫁!我的眼泪又流下来,这次却是难以言喻的喜悦与满足。
“兔儿……傻丫头……”岳哥哥叹息。他冰凉的手指抚过我的面颊,抹去我的一行清泪。浅淡的粉色花瓣儿在我们脚下打着旋儿,缠缠绕绕,淡淡的花香飘在鼻端。岳哥哥的手终于揽过来,将我浅浅的拥在怀中,“我怎么舍得将你嫁出去,怎么舍得啊……”他喃喃道。那声音伤感,温软,浅浅淡淡中夹杂着一丝迷茫的贪恋。它像最细密却最庞大的蛛网,将我缠绕,无力抵抗。我心痛着,甜蜜着,贪恋着,抗拒着,最后,还是一任自己在这种温柔里沉沦。岳哥哥,只要你说不要我嫁,此生此世,孤独终老又有何妨?
我带着尘埃落定的轻松愉悦去找兰姐姐,决心将我的决定告诉她。也许兰姐姐会惋惜,会不高兴,也许杨天齐会伤心,会和我疏远,可是,我顾不上了。
刚一踏进大厅,就听得厅中一阵欢声笑语。我循声看去,见是兰姐姐和杨天齐正与孙丽和几位显贵人家的夫人相聚谈笑。见到我,几个人都停下谈话,一起笑望过来。
杨天齐急忙起身,想要招呼我过去坐,却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一时顿在那里,只是尴尬的冲着我笑。几位夫人里已是有人笑了出来。兰姐姐笑嗔了他一眼,向我招手道,“兔儿,这几日去哪儿了,怎么都不见你?过来坐。”
我压下自己轻微的不自在,穿过众人别有内涵的目光,坐到兰姐姐身边。“没去哪儿,这几日身上不太舒服,便在府中歇歇,姐姐,你待会儿可有空?我有事想跟你说。”
兰姐姐还未答话,就听杨天齐关切的问:“兔儿,你身子不舒服?可曾看过大夫?好些了没有?”
这下轮到我尴尬的笑了,一般彼此有意结亲的男女在婚事未定之前都会尽量避免见面,何况我之前尚心意未决。这么明显的托词他居然当了真,不免显得有些傻气。一时间厅中人人掩嘴,又都感叹的点头。就听得厅中左侧座椅处传来一声嗤笑,孙丽望望我,又望望杨天齐,对兰姐姐道:“杨公子可真是个细致之人,什么事都先为别人着想,将来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等福气,能嫁得杨公子这样的人……”
周围窃窃的低笑声响了几分,所有的女人都颇有兴味的打量着我。我心里一沉,当即站起身来,面上仍旧波澜不惊的淡淡道:“兰姐姐,既然你现在有事,兔儿就不打扰了……”
“哎呦呦,先别走啊——”一位夫人笑着站起来扯住我,上下打量道,“早就听说惜兰妹妹有个聪明伶俐的丫头,不但与惜兰情同姐妹,而且还能辅助潘大人处理公务,如今一看,真是名不虚传,果然是个标致的可人儿,怪不得能有如此好的归宿……”
“夫人说笑了,兔儿如今尚未论及婚嫁,何谈好归宿?若是无事——”我脸色冷淡,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却又说不清为了什么,只好想着先离开这里再说。
“若是还未论及婚嫁,我倒想多事做个媒,”孙丽柔柔笑道,脸上有些促狭的调皮,眼神却是冷如玄冰,“听说杨公子也尚未婚娶,兔儿你与惜兰姐姐又情同姐妹,不如趁这个机会,做成真姐妹岂不是更好?”
此话一出,众位夫人哈哈大笑,同时齐声附和。兰姐姐一直微笑不语,杨天齐则满面通红,却也不肯出言驳斥,只是笑着偷眼觑我。我脸上却没有寻常女子理所应当出现的羞红,而是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苍白,我冷冷看向孙丽,冷冷道:“孙姑娘说笑了,像兔儿这等粗鄙之人,怎么敢妄图高攀?此生能够长伴兰姐姐身边做一个粗使丫头已然心满意足。孙姑娘若要再如此说,可是要折杀兔儿了。”
杨天齐的笑意淡了几分,默默看着我,没有说话。在场的众位夫人大概也没想到我会如此不识抬举,一时静下来,场面有几分尴尬。兰姐姐咳了几声,这才徐徐开口:“兔儿,怎么又说这些傻话?罢了,你先回去,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我不吭声,只略略行了礼就要走。忽听孙丽又笑道:“是我的不是了,也没问问兔儿喜欢些什么样的,就心急做媒。不知兔儿姑娘中意哪种男子?”
我面无表情的盯住孙丽,无声的警告着。孙丽却恍若不觉般移开目光,自顾自接道:“是了,兔儿整天呆在潘大人身边,寻常人等自是看不上眼的了……莫非,兔儿中意的是潘大人那样的男子?哎呀,这可难倒我了,潘大人可是当今万中数一的美男子,又是名闻天下的青年才俊,叫我上哪儿再找一个这样的人来?”孙丽故作惊讶道。气氛却又是缓和下来,大家只当她在开玩笑。可我却越来越心惊,只听她又道:“除非,兔儿你也嫁了潘大人,与惜兰姐姐共侍一夫,这样既能永远留在惜兰姐姐身边,成全姐妹情意,又能称心如意。是不是?”
女眷们再次放肆大笑起来,大家都看向兰姐姐,不停打趣儿着。有人笑着去撕孙丽的嘴,似乎觉得她这话俏皮可爱,就连杨天齐都扯了扯嘴角。只有我,面无血色的伫立在大厅中央,浑身冰冷。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我死死盯着孙丽的眼睛,觉得那漆黑的明眸一点点渗出阴毒,渐渐蚕食着我。霎那间,我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和主意。耳边的声音似乎是来自另一个空间,我什么都听不到,只有心里的惊雷隆隆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