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齐果然在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如约到访。当我看清了暮色夕阳中那抹瘦高身影时,真是大吃一惊。几年不见,以前那个略显莽撞的富家公子已出落成翩翩少年。“二公子!”我欢叫着跑了过去,扯住他的袖袍,带着好奇与喜悦,大胆而直率的打量着他的脸。
“兔儿……”杨天齐脸上倦容未除,见到我却是温柔轻唤。他清亮的眼神同样惊喜的在我身上逡巡而过,笑着感叹:“你长大了,也……更漂亮了……”
“你来看兰姐姐?老爷太太他们都还好吧?”我问。“都挺好的……”杨天齐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可疑的红晕,避开我的眼神,道:“我这次来除了看看姐姐,还顺便……和姐姐姐夫商议些事情……”
按照兰姐姐的意思,我开始了和杨天齐一起走街串巷。我们一起吃糖汁浇铸的花鸟,一起看手艺人表演得各种杂艺。我听他滔滔不绝讲述洛阳的奇闻异事,他听我津津有味诉说河阳的市井人生。一切都像是小时候在洛阳时那样,我们一起结伴而行,如孩童般玩闹,仿佛我们从未分离,所不同的是,这次是我带路。
“兔儿,你变了很多。”我和杨天齐一起漫步在桃花夹道的山林中时,杨天齐看着我说。彼时我正看着开得烂漫的桃花得意洋洋的诉说着岳哥哥的政绩,说到高兴处忍不住手舞足蹈。听他如此说,才意识到自己是有些忘形,连忙肃容整衣,做出庄重模样。杨天齐忍不住笑了起来,摆手道:“不用如此,你刚才的样子极好。只是,以前总是看你文弱羞怯的样子,从不知你竟也能如此的……如此的开朗活泼……”他盯着我,眼中有难言的讶异欢喜。
我脸皮微微一红,下意识避开了他欣赏的目光。我以前居然是文弱羞怯的吗?这话若是让任何一个破庙乞丐听到了,准得笑掉大牙。就是夏侯湛听到了,肯定也会露出那嘲讽的笑意。我眼前不禁浮现出夏侯湛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嘴角忍不住撇了撇。
杨天齐见我这副“娇羞”的样子,突然伸出手来,拂去我发间飘落的花瓣。我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我,突然说道:“兔儿,我要定亲了。”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怔怔的望着他,“哦——”我应道,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错过了恭喜的最佳时机。
杨天齐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自顾自道:“前几年爹爹就一直在为我四处寻访,希望能觅得良缘,可我一直不愿,只好拖着……这些年我年岁大了,再也推脱不得。但我心里一直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共度余生——”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接道,“兔儿,其实我对你——”
“扑通”,我被身后突然袭来的大力一下子撞倒在地,刚头晕脑胀的抬抬脑袋,就闻到身后一股刺鼻的酒气,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轻浮的说:“美人,再喝——”
我两眼一翻,奋力将压在我身上的人掀翻在地,站起来冲口怒喝道:“喝你个大头鬼!”
夏侯湛躺在地上,衣襟半开,发髻散乱,听得我如此怒吼,方以肘支头,侧卧起身,似是睁着惺忪醉眼看了我半晌才认得出来,笑道:“原来是兔儿,怪不得身上没多少肉,摸起来一点儿也不舒服……”
我刚刚控制好的情绪又有些崩溃,不假思索的抬脚就踹,“醉鬼,你再不醒,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喂鱼!”夏侯湛却手腕一抖,一把抓住我的纤足,摩挲了两下,喃喃道:“美人,何必动气——”
我瞪大了眼睛。虽然我与夏侯湛相交日久,也亲眼见过他浪荡公子的各种行径,但他在我面前,气我耍我,却从未有过轻薄。反应过来的我一时大怒,眼中冷冷泛过一丝凶狠,突然脚上使力,挣开夏侯湛的手后方向急转,冲着夏侯湛的面门踢去。
“兔儿!”一声急喊,杨天齐拽住我的胳膊往身后一拉,夏侯湛险险避过。我还想上去补上两脚,却是被杨天齐死死拽在身侧。
“夏侯兄,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你又出自名门,身份尊贵,还望兄台自重。”杨天齐冷然道,然后不理我的挣扎,拖着我强行离去。
直到夏侯湛的大笑声被远远甩在身后,我还是忿然难平心头之恨。杨天齐默默不语的走在我身旁,似乎在凝神思索着什么。“兔儿,你——”走进府门后,杨天齐略有犹豫的开口。他似乎欲言又止,又像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顿在那儿久久不言。末了,终于摇摇头,似是否定了心里什么想法,笑道:“算了,你待会可还有事?若是没有,我们一起去读书品茗吧?就像以前常做的那样……”
“二公子,”我打断他,堆砌出一脸巧笑嫣然,“多谢二公子美意,只是我逛了一天,身上乏了,想多休息一会儿,就不能陪伴二公子了。”
“那好吧,”杨天齐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但仍是谦和笑道,“你多休息,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我微笑目送杨天齐走远,这才面色一冷,一转身,麻利的翻墙而出,顺着来时道路而去。
山阴小亭,一个俊朗男子正左拥右抱的和一众女子喝酒调笑,一个包裹忽然从天而降,正落到石桌中央,女子们正好奇的观望着这来历不明的东西,忽然,包裹散落,长着白底黑点翅膀的天牛蜂拥而出,嗡嗡的向着美女飞奔而去。
“啊——”尖叫声四起,女子四散而逃,刚才还煞是热闹的小亭一下子人去亭空,只留那男子镇定自若的饮酒。“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男子神色不动,一边啜一口琼浆玉液,一边展眉笑道,“你若想和我独处,说一声便是,我自然是先陪你的。”
“呸!”我冷冷从隐身的树林后走出来,冲夏侯湛啐了一口。“你的春秋大梦还没醒?”
夏侯湛笑了,牙齿洁白,“怎么,你在关心我?”
我实在是无意和这个疯子再缠下去,迈步进入小亭,坐在夏侯湛身侧,盯着他,问道:“你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夏侯湛默了会儿,突然大笑出声,他慢慢端起酒壶,自斟自饮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哼,真正喝醉的人哪能一下子就抓住我的脚?”我不屑道,好像回答这个问题是侮辱我的智慧,“就算是第一次让你抓住了,可我第二次全力踢你的时候,你虽未躲闪,却全身紧绷,显然是蓄势待发,防备着我。你就那么肯定二公子会及时拉开我?若是我那一脚真的踢上去,你是准备硬受着还是反击呢?”我说到最后已是有些好奇,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他从始至终只是淡淡笑着,笑意从唇角慢慢升到眼底,最后轻摇着头笑叹:“这么多年,连我自己都快忘记自己是真醉还是假醉,你却能分得清……”我“哼”了一声表示对这种废话的不予理睬,他看着我又笑了笑,才缓缓道:“天齐与安仁都是一种人,性情方正,恭谨自守,再加上他对你……总之,他不会让你惹上麻烦,自然一定会及时阻止你。我当时根本就不担心会有意外,也就没有什么承受或是反击的选择,只是我知你这丫头出手一向狠辣,不由自主做出了些反应而已……”
我也笑了,伸手抢过他的酒杯,一口饮尽,又问:“为什么装醉?”
久久无人应答,夏侯湛纤长的手指摩挲着玉脂酒瓶,眼神空濛,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意。“天齐要定亲,”他突然冒出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你怎么想?”
“你偷听?”我故作恼怒的瞪着他,眼里却闪着抓到把柄似的幸灾乐祸的光。
“你偷听了我那么多次,就不允许我偷听一次?”夏侯湛倒是面不改色,振振有词。
我想了想,沮丧的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懒懒趴在石桌上,玩着酒杯,道:“什么怎么想?恭喜他呗!”
“可是他似乎并不喜欢,而是另有心上人——”
“那就同情他呗!”
夏侯湛仔细的盯了我许久,似是不肯放过我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终于,他释然笑道:“我早该想到的……算我白****半天心……”
“你又操的哪门子闲心?”我不满又不解的瞪了他一眼,夏侯湛却明显轻快了许多,脸上那慵懒的神情又起,问:“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聪明如你,该不会看不出天齐想说些什么吧?”
“神经病,不知道你说什么……”
“今天有我为你解围,不代表你就可以永远回避这个话题。”
“这么说我还应该谢谢你了?”我斜睨着他,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谢倒是不用,只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丫头,有些事,你还是想清楚如何应对才好……”
“行了行了!”我烦躁的站起身,一脸不耐,“看来你酒还是没醒,继续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说完,转身就走,没有看到身后,夏侯湛眸色深深的目光。
事实最后证明,夏侯湛是对的,我的有意逃避只是使得当这个问题真正到来时,我会显得更加的无所适从。在我接连躲开了杨天齐的几次邀约后,兰姐姐有一天将我叫到房中,揭开了杨天齐那天未出口的谜底。
“天齐前些年就已近婚龄,父母早已有意为他定亲。可是这孩子性子倔强,若非自己情愿,总是不肯妥协。我知道,这孩子从小就对你极好,他心里喜欢的其实是你……如今他年岁大了,再也拖不得,这次他特意过来,就是想和我们商量一下,也探探你的意思……兔儿,你……意下如何?”兰姐姐倚在床头,病弱的身体越显消瘦,却是握着我的手,语气温和。
我低着头,无话可说。
“我看得出,天齐是真心喜欢你的。本来爹娘打算直接叫你回去,可是他怕你受委屈,执意亲自前来,并一定要征得你的同意。天齐虽才智平庸些,但也总算有些薄名,性子又温柔恭谨,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何况你若嫁了天齐,你我就真成了姐妹。所以,我和檀郎商议,对此都是极欢喜的……”
我的手不由自主一抖,嘴唇颤了颤,话到嘴边,却变成一缕若有若无的苦笑。
“兔儿,你我相处多年,我自然是真心希望你好,你若能嫁给天齐当然最好,可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勉强。只是你年纪还小,遇人不多,难免被些表象所迷,需知男人就算再多甜言蜜语,到最后也不如守在身边那个知冷知热的人,选择良人,首要还是要性情方正些的好……”兰姐姐这话说得真挚恳切,又隐含担忧,似乎是意有所指,我不觉有些好笑。
“岳哥哥他……也是赞成的了?”我终于打破沉默,却是说了这样一句无关大局的话。
“自然,檀郎说你聪慧,平日极是怜惜,若是成为近亲,他也就放心了。”兰姐姐笑道。
我笑,想了想,终是抬起头来,看向兰姐姐,“兰姐姐,容我……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