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脚踢开孙丽的房门,目光凶狠,双拳紧握,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想怎么样?”
孙丽正准备睡觉,手上拿着卸了一半的钗环,愣愣的看着我。我穿过桌椅阻碍,径直走到她面前,压着怒气又问一遍:“你到底想怎么样?”
孙丽最初的惊愕渐渐过去,眼中恢复了平日的娇媚。眼波流转,她回过头去,慢慢放下手中钗环,娇声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冷冷一笑,“这里没有别人,你用不着装模作样。我不揭穿你推我下悬崖的事,不代表我没有能力找你算账。你要是再纠缠不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呵呵,姑娘说哪里话?”孙丽笑了,笑的轻巧,“我何时做过这些事?又何时纠缠过姑娘?如果姑娘是指今天的事……难道姑娘当真中意潘大人……”
“你住嘴!”我怒不可遏,冲到她面前,抬胳膊想动手,却是狠狠压制下来。我掐住自己的手心,冷笑连连,“哼哼,孙姑娘,你就这么不放心?怕我这个小丫头抢走情郎?怕到非要让我另嫁他人?”
她冷静自持的表情终于龟裂了一角,眼神瞬间锐利起来,猛地回过头来盯住我。我第一次和这种眼神的人对望着,那样的不甘心,那样深埋的恨意,如静静燃烧的黑色火焰,想要吞噬我般,令我也忍不住暗暗心惊。
“我怕你?”她声音似也尖锐冷硬起来,“看来你真的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站起身来,白色的里衣衬得她黑发如瀑,面容俊俏,她一步步走进我,“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一个街上乞讨的孤女而已!偶然间进入贵族世家的门阀,接受了大家闺秀的教导,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小姐了?我告诉你,你永远也成不了小姐!”
她喘了口气,仿佛将积压在心中许久的怨气发泄出来一般,脸上忽而带出了一种奇异的笑,“我并不想要你嫁人的,你放心。何况你也谈不上嫁不嫁——你还不知道吧?杨家公子要娶你,并不是做妻,而是做妾。杨家名门望族,所娶的媳妇怎么可能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你果然不知道……呵呵,看来你的兰姐姐一心为兄弟着想,并没有告诉你呢……”她看着我一脸的狠戾瞬间化为愕然,不禁轻轻摇头叹息,似是极为我惋惜一般。
妾?妾?!我一时没有完全理解这个字眼所蕴含的全部意义,只好木然的看着孙丽的嘴唇一张一合,想要努力跟上她的节奏。
“怎么?惊讶?没想到?不相信?我早就说过,你太高估自己了!你以为惜兰对你好,杨天齐喜欢你,你就可以与我们平起平坐,自以为终身有靠了吗?你错了!惜兰对你好,不把你当丫鬟看,不过是因为你是她和潘岳共同捡回来的而已,就像他们以前一起捡回来的小猫小狗一样,是两人联系的纽带,共同的美好回忆。你以为你真的那么重要?你以为你可以胡思乱想,有机会长伴君旁?一旦你心存他想,侵入惜兰不能容忍的范围,她绝不会让步,她会立刻将你赶出去……”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心如受重击,然而孙丽的话却是毫不留情的声声入耳。“你是说……”我带着一脸迷茫,无意识的喃喃问。
“你还真是个傻丫头……”孙丽又笑了,这回笑得有些自怜自伤,带着些许落寞。她不再看我,而是坐下来,对镜梳妆。“女人的心思,也许只有女人最明白……你真以为你能做到丝毫不露痕迹?真心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没有痕迹?那些自以为深藏不露的人,都是些自欺欺人的傻瓜,你以为瞒过众人,到头来,瞒过的不过是你自己……那日去西山寺祈愿,我看到你祈愿牌上的字,就明白了一切。人们祈愿大都会想到自己,除了专门替惜兰祈福外,你本最应该替自己求些什么,可是,你却写的是‘岳哥哥’……哼,也真难为他自视风流,却在你这个丫头这儿尝到这种滋味……你真以为潘岳和惜兰就都不知道吗?他们知道的,只是他们不说,一个是不愿你破坏他们夫妻感情,一个却是男人的自私了,既不肯背弃白首之约,却又不愿放开一个对自己痴心的傻瓜……”
我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人用刀狠狠的刺了一下,又像是大梦初醒般惊得一身冷汗。漫无边际的震惊和痛楚不管不顾的席卷了我,使我又羞又惭,又惊又怒。我忍不住出声喝止她道:“你住嘴!”
“你生气什么呢?我也是帮你而已……”孙丽继续说,却是换了另外一种温柔调子,那侬软的细语醉人酥骨,倒像是在轻声劝慰,“你不是喜欢潘大人吗?我如今帮你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你既可以不用嫁给你不喜欢的人,又可以试探一下心上人的态度,何乐而不为?何况无论是嫁谁,都是做妾,既然如此,不如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对不对?”
我将手背到背后,拼命交握住,企图控制它的颤抖。眼睛却是不肯示弱的盯着孙丽,我越发挺直了脊背,仿佛一定要如此才能显示我的不在乎。我道:“用不着你假好心!你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夏侯湛?你——”
“不准你提湛郎!”孙丽猛地抬起头来看我,眼神又是刹那间冷硬如冰,“湛郎风流,我是知道的,可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湛郎这样才貌俱佳的富家子?所以即使知道他不过是逢场作戏,我也心甘情愿。哪怕这一世得不到他的爱,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我也罢了……可是,他居然为了你冷淡我,疏远我……哼,不过你也别得意,你以为他就真的喜欢你?他不过是图个一时新鲜。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从不曾有机会接触你这样的女子,大家闺秀的外表下是野性未驯。一旦他厌倦了你,他自然会离去。何况就算他最后真的要了你,你还一样是妾!兔儿,你还不明白吗?不管你跟了谁,杨天齐也好,潘岳也好,甚至是湛郎也好,你都只会是妾而已!就凭这一点,你凭什么赢我?”
我苦苦支撑着的倔强与高傲终于在一刻崩塌,我突然转过身,急速走出孙丽的房间。我一刻也不能再在那里呆下去了,再呆一刻,我都会控制不住自己而歇斯底里。我踉跄的一直走一直走,渐渐跑了起来。我不相信,她说的我都不相信!我要去问兰姐姐,我要去问岳哥哥!
“砰!”一声,门几乎是被大力撞开了,兰姐姐有些惊愕的看着气喘吁吁的我,讶道:“兔儿,怎么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我一步一步的走到兰姐姐面前,大口大口喘着气,“兰姐姐——”我张了张嘴,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底怎么了?”兰姐姐收敛起笑意,关切的拉着我在她身边坐下。
我气息稍稍平稳了一些,想了想,终究按捺住情绪,尽量平和的道:“没什么,就是今天孙姑娘说的事,只盼姐姐没有介意才好……”
“就为这个?真是傻丫头……”兰姐姐似乎长长舒了口气,忍不住笑着嗔了我两句,“我怎么会在意她的笑语?倒是你,今天在大厅之内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什么事?你……考虑好了?”
我盯着兰姐姐,试探道:“姐姐,二公子名门贵胄,我只是一个孤女,怎么配得起?我只有感激涕零,何谈考虑?只是……老爷夫人他们怎么会答应让我嫁过去?”
“这么说你是愿意的了?”兰姐姐似乎轻轻吁了口气,继而释然笑道,“兔儿,只要你心里愿意,不觉得委屈,那么其他一切自然都是其次,对不对?实话跟你说,其实爹娘他们已经为天齐定下了琅琊王家的小姐,本来天齐坚持不肯,后来,总算是双方各让一步,父母同意让他先纳你为妾。不要怪姐姐没有事先告诉你,我只是希望在没有任何外力的影响下,你能确定你真正的心意,只要你心甘情愿,那么名分之类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天齐心里真正喜欢的是你,一定会对你爱护有加,绝不会厚此薄彼,有门第之见,为了王家小姐委屈了你,这样我也能放心了……”
我的心被如同寒冬腊月呼啸的北风刮过一般,瞬间一片凉意,然而我的嘴角却是还保持着原来微微的笑意,这笑意就这样凝固在我的脸上,冻结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只听兰姐姐又说:“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若是别人纳了你去,我还真不舍得。如今天齐纳了你,我们就真的成了姐妹,以后也可以长相来往,我这心里啊,可真是欢喜……”
“姐姐!”我猛地站起来,打断了兰姐姐的滔滔不绝。“怎么了?”兰姐姐张大眼睛望着我,苍白的面上还带着犹未散去的欢喜。“姐姐不必再说了,我……我已经明白了,明白了……天色不早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我恍惚如自语般说道,也不管兰姐姐如何答话,就自顾自的离开,走到门口,身子一晃,居然是被门槛儿绊了一下。我如一缕游魂般飘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空濛的月色透过纸窗洒在桌上,床上,我却隐身于黑暗,不肯出来。“呼——”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重重出了一口气,缓缓的,缓缓的,顺着门扉,滑落下去。我将头埋在膝盖里,缩成一团,任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瘦瘦长长。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兰姐姐的话:“若是别人纳了你去……如今天齐纳了你……”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嘲讽的冷笑渐渐变成狂肆的大笑,我仿佛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可笑的笑语,笑到不能自持,笑到眼泪都出来了。兰姐姐说什么?她说纳。纳,纳,纳!她从未想过我会被人明媒正娶!从一开始,我就是侯门公子妾室的候选。对我来说,这才是合乎身份的,甚至是高攀的,总之是不会委屈的。我果然是高估了自己……孙丽的话残忍的在我耳边响起:“你不过是惜兰和潘岳共同捡回来的,两人共同的纽带……”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我狠狠抹去了脸颊上的泪痕,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顾忌?我突然觉得心里一片通透,有种果决的镇定。
孙丽说得对,既然都是做妾,我为什么不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