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赌约赢了,便有个践行问题。虽然我因和夏侯湛过从甚密而横遭此劫,却并不代表我就甘心放弃自己这份权利。
“你在干什么?”刚进入夏侯湛所住的院门,就看见他正拿着几根竹条弯来折去。我蹲在他身边,好奇的问道。
“做风筝,没见过吗?”夏侯湛头也不抬的忙碌着。
风筝我自然是见人做过的,只是“夏侯湛做风筝”这件事从未见过而已。我瞪着眼睛打量着他,见他随意的将青衫长袍一角撩起,一向散垂的发也松松的在脑后绾成了髻。修长的手指灵活的摆弄着手中竹条,竟似个惯家一般。我从未想过做风筝这等粗活做起来竟也能显得人风姿卓然,此刻见夏侯湛眼神专注,面容整肃,偶有细密汗珠沿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缓缓流下,恍惚间居然觉得那飞舞跳跃的竹条在他手中也显得灵动起来。
我正咬着嘴唇,又惊又羡又妒的望着夏侯湛,忽然觉得眼前一暗,一张白纸如展翅大鸟般从天而降,劈头盖脸的遮挡住我的视线。“干什么?”我怒道,一把将糊在脸上的白纸扯下来。夏侯湛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自然是帮把手了,你愣在那儿干什么?去把我扎好的风筝架子糊起来!”
我脸上不情不愿,心里倒是欢乐的很。很久没做过这等活计了,此刻重温别有感慨。我还记得我的第一个风筝是爷爷扎给我的,当时爷爷拿着两根木棍一搭,随手糊上一张纸,便将我打发了,以致后来当我看到天上各式花样翻新的风筝时惊了好久才想起忿然大哭。
“不错嘛,动作熟练。”夏侯湛看了我一会儿,拈着虚无的胡须装模作样的夸奖。
我嘴角噙着笑道:“我会这些有什么稀奇?倒是你,你怎么也会这些?”
“小时候弟妹顽皮,总喜欢在送花神这天比谁的风筝式样好看。我被他们缠得没法,便随意画了很多古怪样子出来,结果工匠却说做不出来,搞得他们越哭越凶。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学着怎么做,然后再试着自己改良,终于哄好了那几个小祖宗……”
我听着他这些童年往事,很是觉得亲切,随口问道:“你有弟弟妹妹?不去找爹娘而找你闹,看来你们感情很好……”
跳动的竹条突然脱了手,本该互相压制的竹条一下子爆开,倒像是一朵突然绽放的花。我有些惊愕的看向夏侯湛,只见他随意往衫子上抹了把汗,仿佛一次意外的手滑,漫不经心的转移了话题:“再过几日就要送花神了,到时一县百姓都要到西山放风筝祈愿,你要做个什么样的风筝?我可以免费提供。”
我本来惊疑不定的眼神随着夏侯湛的这句话而闪亮起来,送花神?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猛地一下站起来,“夏侯湛!”我凑近他,一脸严肃。
“干什么?”夏侯湛被我看得有点毛,问话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岳哥哥的政令前几日已经颁下去了,可是,显然,效果并不明显……”
“你是说……”夏侯湛眼中渐渐有些了然。
我俏皮的冲他眨眨眼,嘿嘿笑道:“我是说,你履行赌约的时候到了……”
送花神,是一种很古老的习俗。传说百花之神会在芒种这一天回天宫复命,将人间女子的品德操守报知天神,天神便会据此安排各女子以后的命运。人间女子为了让花神多给自己说些好话,便精心扎些美丽的风筝以送花神,并将自己的心愿寄于其上,剪断筝线,望其传达天宫。
虽说是和女子有关的习俗,不过放风筝却是老少咸宜的,更何况若有缘捡到女子剪断的风筝,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大好姻缘。于是送花神这一天极是热闹,孩童嬉戏,少年游玩,浪子猎艳,应有尽有。
我扶着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兰姐姐慢慢走上西山一处高地,兰姐姐羸弱的身子在风中显得极是单薄,我不由劝道:“兰姐姐,就到这里吧。”
兰姐姐微微咳了咳,抬头望望西山高耸的山顶,无奈笑道:“也罢,就在这儿吧!”我听她如此说,赶忙把准备好的风筝拿出来,欲将丝线交与她,可看到她怔怔望着天空的模样,又犹豫起来。
“怎么了?”兰姐姐回过神来。“兰姐姐,你身子还没好,为何不多休养一阵?西山风大,何苦亲自跑过来放风筝?万一又添新病……”
“兔儿,”兰姐姐接过丝线,没有血色的唇上浮过一丝浅笑,“送花神这事如何能假人之手?何况檀郎刚到任不久,人心尚不能服,很多人都盯着看呢。送花神这样与民同乐的日子,我若缺席,说不定会给檀郎带来不好的影响……”她又轻咳两声,伸出手去试风向,正待扯开架势,却被我一把抢过。“兰姐姐,”我捏着那展翅欲飞的凤凰风筝,笑得明朗,“你来放,我去跑!”
凤凰借着风势翱翔九天,与天空中的苍鹰、蜈蚣交汇在一起,兰姐姐牵着晶亮丝线的另一头,熟稔的控制着凤凰的飞翔。其优雅飘逸的风姿真就如欲上天宫的仙子,惹人注目。不少女子认出兰姐姐,纷纷投来好奇而又欣羡的目光。我站在远处静静看了一会儿,确定兰姐姐身子无碍,才悄悄奔着山顶而去。
“这样迟?”夏侯湛从树上一跃而下,恰好落到我面前,手里擎着一只倾国倾城的美人风筝。我不理他,只是抢过风筝问道:“让你写的字可写好了?”
夏侯湛在美人手边一拉,便拽出一个小小的卷轴。我喜动颜色,不由笑道:“太好了!”夏侯湛叹道:“亏你这丫头能想得出来!”我冲他扮个鬼脸,便扯着风筝迎风跑去。
清风在耳畔呼啸而过,丝线迅速从夏侯湛手中的竹筒上翻滚而出,我越跑越快,只觉青山树影统统向后退去。在即将松手的一刹那,心里忍不住高呼:“愿岳哥哥心愿得偿!”
美人随着我的手松开渐渐升上天空,由于作画人精湛的画工而显得容貌清丽,出尘脱俗。当她渐渐升至半空时,手中的卷轴突然落下,四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广中花木!
广中花木,正是岳哥哥的政令。美人风筝本就独树一帜,突然落下的字幅更是出人意料,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男女老少,人们都将目光凝聚在了正悠然扯着风筝线的夏侯湛身上。夏侯湛倒不愧是见惯大场面的人,面对众人注目却似浑然不觉,依旧将风筝放的风生水起。那翩翩风度更衬得他眉目如画。站在高处往下看,我看到了无数少女刹那间的怦然心动。
岳哥哥正陪着几位显达名士谈笑,此刻也面带惊讶的注视着我们,慢慢的,他的惊讶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忍俊不禁的微笑。我的心突然就鼓满了喜悦,一下子竟对着岳哥哥手舞足蹈起来。“岳哥哥——”我大叫着,欢笑着,蹦跳着,努力挥动双手。却见岳哥哥急急绕过人群,来到桌案伏案而书,不一会儿,便命人也举起一副字,系于风筝上高高放起,我一看,赫然也是“广中花木”四字。
人群一时间有些沸腾,人们喧哗吵闹,都压抑不住兴奋神色。那些青春少女眼中的光芒,更是融合了渴望与期盼的向往。大事可成,我心想。毕竟,当世最有名的两位美男子齐齐号召,有谁能不卖这个面子呢?
“不走?”夏侯湛一边控制着手里的风筝,一边向我靠过来。我看着山下渐渐平静下来的人群,看着岳哥哥正体贴的为兰姐姐披上锦袍,静静抱着膝,默然无语。“广中花木”的标语已被岳哥哥命人抄写多份悬于各处,“美人”的使命也算是光荣完成了。我看着仍旧在空中飘荡的“美人”,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扯断了夏侯湛手中的线。
“你——”夏侯湛急急阻拦,却是来不及,只能怔怔看着“美人”一头栽下。我看他居然面有惆怅,只是望着手里的线出神,打趣儿道:“怎么,纸做的美人也舍不得?”他茫然的抬头看着我,我故意老成的拍拍他笑道:“夏侯公子,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为什么?”他声音淡淡,竟真有几分不舍心痛。我也只好淡淡回道:“寄托了心愿的风筝,自然是要剪断以寄天庭的。”
他清俊的脸不带一丝表情,只是漠然遥望苍穹。我敛起笑容,思绪也随风飘远。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下来,只听得清风划过树林的哗哗声。
桃花满河阳,岳哥哥,明年此时,你的愿望就会实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