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众人进了会场,这边诗会已经开始了。左镡等人四下张望着,见这会场所处虽是个小岛,但花草繁盛,怪石嶙峋,更有溪水横贯,奇岩峭立,更兼四面临湖,烟波浩渺,一望无际。山水之妙,尽在于此。
顾绛四顾,伸手遥指叹道:“八百里洞庭,愚兄是没去过,不过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那会场也是极妙,首先是一块十数丈高的奇岩,岩上流水淌过,倾泻下来,成了一道小小的瀑布,瀑布前是一块大石,上面有四个人,一个耳顺之年,但衣服华美,气度雍容,正站着举杯陈词,众人心想,这便是东家徐乐水了。一个年逾古稀,身着普通长衫,身形佝偻,一旁王夫之小声道,那便是家师。还有一个身着袈裟,手持佛珠,面容安详,一付高僧气派,却是个出家人。那第四个人站在一侧,是个明眸少年,身量修长,面容俊朗,与那徐乐水有七八分相似,想必便是那徐家少爷徐子宁了,这集会本就是顶着诗会的名头,为这少年行弱冠礼,他爹又是东道,让他侍立在那主位之旁,也不为怪。
在大石四周,顺着蜿蜒的溪流,星罗棋布着打磨光滑的青岩,都是几个一组,一高数矮,便是客位。矮的充作石凳,高的上面备好了珍馐美酒。前来的文人墨客们,都相约好友,三三两两一起坐了,此刻正听着东道主的陈词。顾绛一行人,也选了一处位子,坐了下来。
只是顾绛,左镡等人还好,那吴诩本是活泼跳脱的性子,哪里耐得住徐老爷那长篇大论的开场白,只见他四处张望了一阵,见没有人注意,便悄悄拉了拉左镡的衣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跑到了会场边缘。左镡性子沉稳,见状为难地看了看顾绛二人,终究是放心不下小吴诩,跟了出来。
左镡跟着吴诩跑远了一些,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诩儿,你要做什么?”
吴诩眨巴了下眼睛,老气横秋地说:“听得气闷,出来走走。镡哥儿,你听徐伯伯罗里罗嗦,也不觉烦么?”
左镡听了,劝道:“左右不过是一会的事情。徐老爷虽然是东道,可是因着嵝山先生在侧,也不会多说。你便回去忍一忍,要不然顾大哥和王大哥找不到我们,便不好了。”
吴诩摇头道:“便是徐伯伯不会多说,那个什么嵝山先生也必定是长篇大论。镡哥儿,你知道年纪越大的人话越多,那嵝山先生那一把年纪,不知要讲几个时辰呢。旁边还有个和尚,说不定也要讲几句。镡哥儿,和尚可是念经念惯了的,会讲多久就难讲咯。”
左镡被他一顿绕,搅和得头晕,便道:“你想怎样?”
吴诩笑嘻嘻地说:“这个地方,其实我和子宁哥哥常来玩,只是镡哥儿你每回不是要读书就是要忙农活,不肯跟我们来玩,不然也早就玩熟了。我知道一个很好玩的地方,我带你去,我们就玩一小会便回去,这样顾大哥他们也不会发现啊。”
左镡摇头不允,这边吴诩便摇着他的胳膊使劲告求,左镡被缠得实在没法,转头看那高台上,徐老爷也没有要停地意思,只得说道:“只能玩一会,你要听我的话,我说回来,我们就得回。”
吴诩见他答应了,乐不可支,连连点头,便拉着他往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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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这边会场中的顾绛,正自听着徐乐水的祝词,一边轻轻摇晃着早备好了的斟满美酒的酒杯。一旁的王夫之,却是一杯接一杯,如牛嚼牡丹一般,不一会便数杯佳酿下肚。
顾绛见状,笑道:“而农吞江纳海,自是豪情万丈。可惜啊可惜。”
王夫之听了,奇道:“可惜什么?”
顾绛笑道:“可惜而农喝下去的,却是一杯一杯的银子。”说罢便把之前路上碰到酒楼掌柜的事情告诉了他。
王夫之听了,道:“忠清兄却是着相了,你便是不喝这酒,自是有人来喝,还不如自己喝个痛快哪。即便忠清兄今天顺了几壶酒回去,卖得几百两纹银,接济了十几户穷苦人家----你救了一时,还能救一世么?救了十几户,还能救天下千千万万户么?我们读书之人,要治的是天下,要救的是根本。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啊。”
顾绛听罢不语,过了许久才缓缓说:“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你说要救的是天下根本,可在我看来,那些穷苦人家,便是那根本。几壶酒,数百两,或许是杯水车薪。可倘若你我为了心中的根本,便有了借口罔顾一家一户的生计,怎么还能堂堂正正的说,自己要为千家万户谋幸福?愚兄。。。只是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王夫之听罢,叹道:“罢了罢了,明知你这家伙会说出一番大道理来,让人反驳也反驳不得。我还偏偏赶着上来受教训,也是我不长记性。”只是说罢,手里的酒杯也放了下来。
顾绛笑道:“让而农见笑了。而农可知,高台上的那位高僧,却是何人?”
王夫之听了精神一振,兴致勃勃地说:“忠清兄可曾听闻憨山德清?”
顾绛闻言惊道:“一代大德,焉能不知。莫不是眼前这位?”
王夫之笑道:“正是。”
顾绛道:“听闻憨山大师不仅佛法高深,更是通晓孔孟之学,老庄之道,若是能求教一番,必是受益匪浅。”
王夫之笑道:“这有何难。一会小弟便为家师引荐忠清兄,届时憨山大德也在场,忠清兄免不了可以求教一二。只是佛法出世,忠清兄未可轻信。”
顾绛摇头道:“憨山德清一代高僧,集佛、儒两家之大成,非你我可以妄论。到时,愚兄当面讨教便是。”
王夫之听了,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再说,只是轻酌了一口美酒,叹了口气,道:“我们也别争了,诗会已经开始,且等家师一会退下来,我们便去拜会。”
这会说话间,徐渭已经宣布诗会开始。诗会诗会,顾名思义,与会者都是要作诗的。既是作诗,那便要收录成册。收录成册,便免不了先要有个序。作这个序,可是件有挑战性的工作。自觉文采风流的都跃跃欲试,做得好了,那保不定便成了与《兰亭集序》的王羲之,《滕王阁序》的王勃一同名留青史的大名士。水平稍差一点的,心中踹踹,也不敢开口,生怕贻笑大方。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场的很多文人都是肚子里有相当墨水的各地名士,大多自命不凡,更兼文人相轻,一时间也都互不服气。年纪大的自觉资历出众,文笔好的自觉文采不凡,大都矜持着等旁人举荐自己。偌大的会场,竟是一时无人开口。
正自沉默间,却听一人起身道:“若论文采风流,自当属我们湖南第一才子杜老爷了。”
顾绛、王夫之闻言吓了一跳,“湖南第一才子”,好大的名头,回头望去,却发现是刚刚那华服老翁杜文长同来的一个文士。而他所谓的“第一才子杜老爷”,正自起身道:“多谢各位抬爱,老朽杜文长。。。”
顾王二人见他竟敢如此托大,不禁失笑,心想,这位莫不是三年的地方官当坏了脑袋,胸中有多少丘壑是不知道,目无余子的狂劲倒是有个十足十。这等文士群集的诗会,居然连杜老爷的称谓都当众抬了出来,这官架子摆的,真真让人笑掉大牙。
顾绛笑着揶揄王夫之:“而农贤弟,你这岳麓才子,嵝山高足的名头,却是要被比下去了。”
王夫之笑道:“只怕他等不到来和我比,便要被人骂的不着东西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旁的客位上传来调笑的声音:“杜老爷不必自谦,我们本就没准备抬爱你。”却是一个青年书生,手执一把折扇,胖乎乎的头上裹着一方纶巾,笑起来脸上一团和气,“所谓客随主便,若论谁更有资格作序,自应是我们姑苏人氏,杜老爷还是莫要喧宾夺主的好。”
王夫之闻言低声笑语:“这人我认得,张璞,字玉成,姑苏张家的。与徐家小少爷交情不错。不过这会跳出来,怕是徐老爷授意的。嘿,这作序的资格,徐老爷想来是准备好了留给自己儿子的。”
顾绛听罢,嘴角也弯了起来:“那杜老爷可是大大不妙了。”
顾王二人在一边调笑,那边杜文长被一顿抢白,却是气得不行。可他毕竟也不傻,马上反应过来这作序的资格其实早内定给了那位徐少爷,自己不识好歹,怕是已经得罪了人家。他也知道这里不是自己当年的县衙,乱发脾气讨不了好。只是平时横行惯了的,一下子受这许多气,哪里受得了,一时间满脑子只想怎样好好的报复一下,出出自己这口恶气。忽的灵光一闪,按捺住怒气,阴阴地说:“这位小兄弟说得对极,姑苏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然雄杰辈出。不过此次与会的,因着嵝山先生的关系,还有不少岳麓书院的少年俊彦。岳麓书院名震三湘。所谓‘惟楚有材,三湘弟子遍天下;于世无偶,百代弦歌贯古今’。啧啧,令人神往啊。”说完顿了顿,回身转了一圈,扫视着与会的文士们,待看到顾王二人,便略带得意的笑了起来。
王夫之听着听着皱起了眉头,见他拿眼瞧过来,心里更是暗叫不好。一旁顾绛也低声道:“而农,这老狗竟睚眦必报至此,你要好生应对。”
那边杜文长笑了笑,继又抿嘴说道:“老朽久闻,姑苏徐家出了个文章练达的少年才俊,学识过人,本来由徐少爷作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呢,刚巧老朽听闻岳麓书院吴道行山长的高足,也前来与会。老朽听人说,这位吴山长的高足王夫之小兄弟,博闻强记,见识风仪,锦绣文章,那可是闻名于三湘之地的。却是不知道,这姑苏俊彦,与岳麓才子,谁高谁低,谁更有资格为诗会作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