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不知,这姑苏俊彦,与岳麓才子,谁高谁低,谁更有资格作序呢?”
这句话是赤裸裸的挑拨,偏偏又阴狠无比。王夫之比之顾绛不同。虽然二人惺惺相惜,引为知己,但顾绛虽出生江东大族,可自幼由其寡母抚养长大,教他读书认字,后来学问是日渐精深,但是声名却是不显。反观王夫之,自幼拜师岳麓书院山长吴道行,为座下首徒,又是从小天资聪颖,惊才绝艳,岳麓书院上下数千才俊,凡是见到了王夫之,没有不心悦诚服地尊称一声“而农师兄”的。他是声名在外的人物,在这等场合,举手投足间,关系到的就是岳麓书院的脸面,面对杜文长的诘问,却是不能简简单单谦让一句就能蒙混过去的。那姓杜的看准了这一点,突然发难,自觉成功地陷王夫之于两难境地,不禁自得得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人的名,树的影。“王夫之”三字一出,当下场中无数道目光立刻扫向了顾王二人,场中顿时一片窃窃之声。没见过王夫之的好奇地打量过来,猜测着哪一位是那传说中的岳麓才子;熟识的则眼神激动,如同见到了自己偶像一般;兼之其他或羡慕,或嫉妒,或不以为然的各色眼神,惹得顾绛笑着轻声揶揄王夫之道:“而农,这在场的都是七尺男儿,真真可惜了呢。”
王夫之倒是镇定自若,听得顾绛打趣,也笑道:“忠清兄所言极是,想来唐寅、柳永之流,倒是可以与我一较长短。不过可惜啊可惜,人家是风流名士,脂粉丛中的艳福。我却是被一帮大老爷们盯着猛瞧,真真是无趣得紧啊。”二人说笑着,仿佛完全没听到杜文长的话一般。
他们这边是四两拨千斤,旁的人那里却沉不住气了起来。先前说话的那位江南学子张玉成,这会听见王夫之的名号,心下便有些紧张。想起了徐渭之前对他的嘱托,虽然也觉察出杜文长的话里有挑拨的意味,还是一横心,想先把徐子宁作序的资格给说定下来,便贸贸然开口道:“江南自古文风极盛,徐公子也是文采风流,孝悌忠良,徐家更添为东道,由徐公子来为诗会作序,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他这一番话,当下场中不少江南文士便纷纷附和起来。
结果这一来不打紧,那边为数众多跟着自家山长前来参加诗会的岳麓才子们心里便有了疙瘩:“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我们而农师兄,比不上你们那劳什子的徐公子么。你们江南自古文风极盛,难道我们三湘就输了你们么?”
这样想着,便有人起哄起来,这边说你们徐公子可有什么诗作,拿出来大家评鉴评鉴,看看是不是真的文采斐然。那边说王夫之的文章,也不过是闻名三湘之地而已,拿到江南来,怕也说不上是什么佳作。一来二去,竟成了江南文人和湖南文人的论战。一时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顾绛斜眼看着王夫之道:“你的师弟们论战地这么辛苦,你这个做大师兄的也不上去帮忙?”
王夫之笑着摇摇头,拿眼瞧了瞧高台上的四人,笑道:“自然有出面的人,我却是不用急的。不过那位徐公子倒是沉稳依旧,以他的年纪,也是难得。”
顾绛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江南自然也会有风流人物。”
他们二人在这边沉得住气,偏偏高台上的四人也沉得住气。那徐渭更是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下边会场里却是愈演愈烈,最终两边商议决定诗词决胜负,江南一派公推徐子宁;三湘一派的,却都是拿眼往王夫之这边看来。
王夫之苦笑一下,终究还是高台上的人物看事老辣,自己身处漩涡中心,怎么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徐乐水身为东家,只需等自己出面劳心劳力后,最后出来收拾残局即可。他正自琢磨怎样应对,忽的一声冷笑从会场一处偏远角落传来,而后紧跟了一句话,清晰地飘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值此国家内忧外患,生死存亡之际,尔等还有闲情在此附庸风雅,为区区薄名争论不休,当真是百无一用!”
此言一出,恼羞成怒者有之,羞惭不已者有之,不以为然者有之,真真是千夫所指。
众人当下都四下探询,想看看是谁大放厥词,却见一个面目清秀的青年书生站了起来,面如冠玉,明眸皓齿,却偏偏生了两道剑眉,与俊秀中平添了几分肃杀。他冷眼瞧着场中众人,道:“在下黄宗羲,途经姑苏,听说姑苏徐家举办诗会,便来一看究竟。谁知,”他甩了甩眉毛,道:“尽是些庸庸碌碌之辈。”
全场大哗。
高台上一直安坐的嵝山先生听到黄宗羲的名字,却“咦”了一声,抬头向场中望去。一旁的徐渭见状,问道:“吴山长莫非认识那位年轻人?”
吴道行沉默不语,半晌,道:“唔,故人之子。其父黄尊素,与我有旧。”
徐渭微微沉吟,道:“莫不是先帝在时,遭阉宦迫害的御史黄尊素黄大人?”
吴道行颔首道:“正是。其父黄尊素为万历进士,先帝在时,为御史,是东林党人,因弹劾魏忠贤而被削职归籍,当时我也曾设法营救,可惜阉贼势大,多方打点也未见效。不久黄尊素又下狱,受酷刑而死。”
一旁的德清大师忽的上手合十,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忠良之后。”
吴道行点头,又道:“后来今上惩戒阉党,年仅十九岁的黄宗羲怒而进京讼冤,并在公堂之上出锥击伤主谋,追杀凶手,当今圣上叹称其为‘忠臣孤子’。”说罢叹道:“一晃眼这么多年又过去了,这当年的铮铮少年倒还是一样风骨。”
徐渭笑道:“如此说来,倒是个赤子丹心的妙人。既然与吴山长有旧,不若让乐水将其请上台来,与山长一叙。”
吴道行摇了摇头,道:“且先看他准备如何舌战群儒好了。”
正说话间,会场中已是人人激愤,那杜文长更是尖着嗓子质问道:“诗词学问,八股文章,是朝廷抡才之道。更是关乎江山社稷。何来附庸风雅一说。方才入会场前,老朽也听见岳麓书院的王夫之说‘诗词小道,文章空谈’,难道我大明满朝朱紫贵,数万读书人,都是夸夸其谈之辈不成?”
众人先前虽不耻其为人,但此时却同仇敌忾,纷纷附和,连带望向王顾二人的眼神也有些不善。顾绛恨恨道:“锱铢必较,果然小人行径。”
那黄宗羲听罢,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朗声道:“太冲(黄宗羲的字)以为此地除却嵝山先生,憨山大德外,皆为碌碌之辈,谁料尚有同道中人。‘诗词小道,文章空谈’,哈哈哈,说得妙!岳麓才子,才冠三湘,王而农果真名不虚传。”
他说罢顿了一下。忽的吟道:“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案上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一首诗文,满篇痛骂,竟是酣畅淋漓,骂的满场文士,一时间鸦雀无声。
黄宗羲横眉道:“你们不是要序么,不若拿这一首去,免得一辈子舞文弄墨,却忘了根本。”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怒不可遏,纷纷痛骂起来。黄宗羲却满不在乎,仿佛完全没听到一样。
一旁的王夫之却突然站起来,厉声喝道:“都给我住嘴!”他本是温润君子,此时疾声厉色,却别有一股威严,更兼他本就是岳麓书生们的大师兄,此时一声高喝,竟是把全场怒骂都喝住了。
王夫之厉色道:“岳麓书院的都听着了,本院的第一条楹联写的是什么?”
这是会场中约摸有一小半人是岳麓书院的人,闻言都面露愧色,有一个书生上前道:“回大师兄,‘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
说罢,岳麓书生们纷纷道:“而农师兄,我等知错了。”说罢便各回座位,竟不再作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