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等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生笑吟吟地望着他们。那书生身穿一袭藏青色的长衫,显得气度沉稳。
顾绛见人大喜,大步走上前,回礼笑道:“原来是而农贤弟。去岁三湘一别,今日重逢,贤弟风采更胜。不过贤弟去岁离开学院时,不是说有意仕途,造福天下。如今还有五个月便秋闱了,贤弟还有心情游历江南,雅兴不小啊。”
这被称作而农贤弟的书生摇头叹道:“忠清兄有所不知。而农自小立志于仕途,寒窗十数年,八股之道烂熟于胸,自觉高中无虞。去岁与忠清兄一唔,得蒙忠清兄提点,始知这读书学问,花样文章,若是不能造福百姓,便是一文不值。小弟窃为天下百姓计,只觉书上所学,圣贤之言,安身立命可有余,经世致用则不足。于是辞别家师,欲遍游天下,尝百姓疾苦,求解决之道。可是这一年来,愚弟所见所闻,这大明江山,竟已是满目疮痍。上有奸佞权宦高居于庙堂,下有逆贼匪类兴起于草莽,中有贪官污吏横行于乡里。如此江山!如此社稷!愚弟不知何以报国,心中郁结。此次听闻恩师受邀前来参加诗会,特来求恩师解惑。”
顾绛闻言,心中也是黯然,道:“愚兄也心忧社稷,却不知贤弟所说的恩师,可是岳麓书院嵝山先生吴山长?莫非此次诗会,那东家有这么大的面子,连吴山长都请来了?”
书生道:“正是家师吴山长。小弟也是前几日听闻家师受邀前来诗会,这才前来的。忠清兄少待,小弟这便替忠清兄向家师引荐。忠清兄大才,家师一见必定欢喜。”
顾绛喜道:“嵝山先生乃当世大儒,德高望重,享誉士林,忠清仰慕已久。便有劳贤弟了。不过愚兄也要向贤弟引荐一位忠良之后。”
书生闻言笑道:“可是忠清兄身后的这两位小兄弟?”
顾绛道:“正是。这位是左镡,乃左忠毅公之后,品性纯良,知礼守节。日后若是有缘,还望贤弟多多照拂一二。”
书生听罢,长身一礼,道:“六君子浩然正气,而农不胜向往。”左镡忙还礼,口称不敢。
顾绛又对左镡,吴诩二人道:“这位便是岳麓书院吴道行山长的高足,姓王名夫之,字而农。而农贤弟博闻强记,见识风仪,锦绣文章,那可是闻名于三湘之地的。”
王夫之摆手道:“忠清兄过奖了,诗词小道,文章空谈,皆与家国无益,不提也罢。”
正说话间,突然旁边传来一声冷哼:“诗词小道,文章空谈?好大口气。不知是谁家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怕不是考不上功名,来这酸溜溜地胡诌几句吧。”
王夫之闻言眉头微皱,回头见一华服老翁,长的獐头鼠脑,正斜着眼睛望着他们,脸上满是鄙夷。正欲回话,便听得一旁一个脆生生地声音道:“那老人家你,想必是有功名在身的了?”
那老翁见是一个粉刁玉琢的娃娃发问,也不在意,兼之他刚刚声音甚大,四周文士听见,都渐渐聚拢来,他便自得道:“老朽不才,乃万历四年中的举人。”
那发问之人,自然就是古灵精怪的吴诩了,他黑亮的眼珠转了一下,又道:“老人家威仪气度不凡,看起来像是官老爷呢。”
那老翁一听,更是得意,捋着胡须笑道:“老朽不才,姓杜,草字文长,曾在湖南寿春县当过三年县令,大小也算个官身。只是如今已经挂印归隐,只与各位同道们论诗词文章,不议国事。某些黄口小儿,看不起文章诗词之道,这便可以请回了。”
他正自洋洋得意,却没注意到围在四周的士子们,许多已经眼神转冷,皱起眉头来。顾绛,王夫之更是暗暗摇头。而左镡则狠狠瞪着他,如同见了仇人一样,便要开口,却被旁边顾绛一拉,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且看诩儿如何应付。论随机应变,辩才无碍,镡儿你要多学着诩儿一点。”
这边吴诩已经笑着说道:“小子吴诩,姑苏吴家镇人氏,听闻凡举人补缺做了官身,必是前任官员因病,死,离休造成了职位空缺。却不知老人家是哪一种情况。小子这位王大哥,也是来自三湘之地。此次嵝山先生迄临,在场诸位中,想必也有许多湖南岳麓书院的才俊。老人家若是不记得了,保不定就有略知内情的兄台,可以为您补充一二。”
杜文长听着听着,不禁冷汗层层。原来天启年间,正是魏忠贤权势滔天的时候,卖官鬻爵之风盛行。他本是个官迷,只是本身考了几十年才勉强中了个举人,心知进士无望,便走了路子,花钱捐了一个县令。他那前任无病无灾,任期更是未满,只是恰好是个东林党人,于是什么罪名也没有,直接被东厂番子带了去,音讯全无。他这县令来路不正,只是鱼儿太小,崇祯年间清算阉党的时候,没有找到他头上。不过升迁是不可能了,所以任期一到,便不得不挂印归田了。只是他这番作为,至不济,一个“贪图富贵,附逆权阉”的评语终究是跑不了的。若是真有人有心深究起来,便是项上人头也不稳当。在场的众人都是心智过人之辈,哪还联想不到其中关窍,对这老翁便心下鄙夷起来。倒是那个稚龄童子言辞锋锐,辩才过人,让人印象深刻。只是众人都以为是顾,王二人所教,都悄悄看向二人,心里猜测着是何方神圣,如何上前结交一番。一时间众人心中各有心思,竟是一时无话,相当安静。
这边王夫之见吴诩小小年纪,谈笑若定,不禁惊异。方才被那老翁打岔,顾绛还未来得及介绍吴诩,王夫之也未在意。此时眼睛一亮,看着吴诩粉嫩小脸,心里也越发欢喜。
那杜文长被吴诩一个娃娃将了一军,心中羞恼,他本是心胸狭窄之辈,否则也不会听得一句“闻名于三湘之地”便心生嫉妒。愤懑之下,随口便是一句:“黄口朝天,胡言乱语。”口天为吴,言羽为诩,这却是在讥讽吴诩的名字了。
不料那边吴诩竟是争锋相对,道:“何以论文,小肚鸡肠。”
杜文长一愣,紧接着又道:“小孩儿乳臭未干,效沐猴而冠,学风流,难!”
吴诩回敬道:“老人家贪图富贵,认阉贼做父,梦一场,空!”
周围众人本就不屑那杜文长为人,这一来,竟是轰然叫好起来。更有好事者混在人群中叫道:“老人家莫不是还在梦中?”
老翁气的发抖,脸色发紫,半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此时时辰已是不早,围观众人见诗会眼见便要开始,也纷纷离去。
顾绛看着那杜文长的背影,怒道:“如此小人,怎能一方为官!”
王夫之摆手道:“忠清兄息怒,不值当为了这么个东西动了肝火。倒是这位小兄弟随机应变,伶牙俐齿,忠清兄还未与我介绍哪。却不知是哪家高第?”
顾绛闻言笑道;“诩儿是附近镇上吴家的独子,也是镡儿的好朋友。吴家书香世家,也是侠义心肠,这些年来对左夫人及镡儿母子多有照应。”
王夫之道:“原来如此,倒是难得。”说罢又打量了吴诩两眼,道了两声难得,又道:“忠清兄,时候已经不早,我们这也便入场吧。要到会场,还需坐会渡船呢。”
顾绛道:“这倒稀奇,莫非那会场在湖上不成?”
王夫之笑道:“正是。那会场在太湖中一个小岛上。那东家徐老爷,倒也有心思,寻了个如此风雅的去处。”
顾绛道:“那便同去见识一下。”说罢,一行四人便随着人流往会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