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掌柜这几天很忙,自从一个月前酒楼里接了姑苏徐家的银子,东家就让他对外暂停营业了。但说是歇业,其实比以前却更忙。徐家给足了银子,临了他们大管家徐世清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招待好了他们徐家的客人们,切不可怠慢。这一个月里陆续来到酒楼下榻的那些老爷,听说可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至不济也是个举人。和隔壁胡同里的穷酸秀才不一样,那些老爷们一个个可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身份尊贵。一个月来,方掌柜和店里的伙计们都是伺候的小心翼翼,生怕惹了这些读书人的不快。好在客人们都是读圣贤书的,大多都知礼明理,也没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来。
除开店里的菩萨们不谈,方掌柜还要负责张罗今天诗会上的膳饮。虽说徐家可不是什么新晋的暴发户家族,不可能掉价到去摆些谁都能来的流水宴席,但是真正与会的那百十人众的饮食,却是真真正正得精挑细选。就单单说那远近闻名的太湖三白:太湖银鱼,白鱼,白虾,便是东家为了新鲜,三更天里亲自安排人自湖里捞出来,挑了那体肥味美的,专门养在竹笼里,只等时辰一到,便着人快马加鞭送至酒楼,由掌勺大厨精心烹制后,再用马车运送到诗会处。这还只是一项,更别提其他许许多多需要特殊准备的美味珍馐,佳酿琼浆,林林总总,只教方掌柜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个时辰才忙得过来。
总算熬到了诗会这天,眼见得这里里外外都张罗得差不多了,方掌柜便早早的搭上了一趟往地方去的送货马车。时辰虽然还早,但是东家嘱咐得慎重,他便存了万一的心思,想着还是早些到那边居中调度的好。左右忙完今天,便可以好好歇歇了,东家可是许了三天的假,两倍的工钱呢。
他忙了这么些天,这会在马车上难得闲下来,正打算闭上眼睛小眯一会,马车却突然猛地颠簸了一下,差点把他摔了下去,还没回过神来呢,边听前面的伙计吆喝道:“掌柜的,不好了,这地不平,马伤了蹄子,怕是走不了了。”
方掌柜一听,头都大了起来。这几天马车实在不够用,不得已在城里租借了些平板车改装了一下,再寻了些驽马,勉强凑够了数。这些驽马大多年老体衰,各有各的毛病,甚至还有没打马蹄铁,马掌都快磨穿了的。这本是权宜之计,但这些天来一直安然无事,他便也渐渐放下了心,谁知在这节骨眼上,却因为这个闹出了这档子事。这一车装的都是陈年佳酿,眼见得诗会就要开始,到时若是有诗无酒,扰了那群老爷小爷们的雅兴,他的麻烦可就大了。可是眼下这情形,靠人力显然不可能,可如何是好。
方掌柜正自烦恼,却忽然瞥见后方不紧不慢驶上来一辆马车,顿时大喜。拉过一旁的一个小厮,吩咐道:“去问问人家,能不能借他马车一用。”刚说完,又改口道:“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吧,你在这好好看着。”原来他却是起了心思,那马车看着虽然普通,但这个时候上,保不定就是诗会上受邀的哪位老爷。若真的是,可有些难办,马总共就一匹合用,倘自己问人家借了,着小斯先赶着送过去,人家就只能陪着自己走去那诗会,路程虽是不远,可这些娇身惯养的老爷们哪里会肯。只是眼下实在别无他法,也只能硬着头皮,试上一试了。
他这边心中暗自盘算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辆马车跟前,赶车的车夫见来了个似是有些身份的,便勒马停了下来。
方掌柜陪上笑脸,道:“不知车中的是哪位老爷?小老儿有礼了。”
那车夫尚未答话,车里却钻出个粉刁玉琢的小人儿来,脆生生地道:“咦,这不是姑苏太白楼的掌柜么?怎的好好的掌柜不做,光天化日下,却来做这剪径强人了?”
那方掌柜一见那小人儿,顿时松了口气。西镇吴家,也是来酒楼摆过酒的。吴家虽也是大富之家,但在豪门满天,巨贾遍地的江南姑苏,却也是排不上号的,以东家和徐家的关系,还算不上麻烦。更兼那吴家老爷他也见过,最是平易近人,乐善好施,想必不会拒绝自己。
他心下轻松,口气也活泛了起来,道:“原来是吴家的麒麟儿啊,小老儿便是真个落草,也没那个胆子来剪您的径啊。”他一会有求于人,便放下身段,先拍上两句再说。再者也算是和稚龄童子调笑,没人会来较真。
这边的小人儿自然是吴诩了,听的方掌柜的话,小眼珠转了下,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人以为马车中坐的是自己爹爹,也不说破,只是回道:“中途拦道,不做那剪径的强人,那便是有求于人了?方掌柜这是要送东西去那诗会吧,瞧那马似是走不动道了,掌柜的莫非是要借我们的马用?”
方掌柜话还没出口,就被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脸上讪讪,心里却不由叫苦,怎的惹上了这个伶牙俐齿的小煞星。一边心里也在狐疑,莫不是那吴老爷不愿借马,却不想自己开口,便教了这吴小爷这些话来婉拒?心里转着念头,嘴上却腆着老脸说:“吴小少爷真是第一等的聪明人,小老儿还没开口,便猜了个十足十。不知吴老爷的意思。。。”
吴诩却脆生生地打断他道:“我猜中了你的心思,却****爹什么事情?我且问你,你那马车上装的是什么?”
方掌柜被他一个孩子抢白,暗自着恼,只是有求于人,无法只得苦着脸,老老实实回到:“只是些许酒水。”
吴诩眼珠转了转,正要再问,车里却传来一声:“诩儿。”却是顾绛掀开车门走了出来。刚刚吴诩出来,他心里也存了先看看什么事情的心思,这会却不愿再让吴诩为难人家,便走了出来。一旁的左镡自然也跟了出来。
方管家见马车里又走出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人和一个十三四岁大的粗布少年,心知有异,一拱手,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是。。。?”
顾绛拱手回礼,道:“不才刚刚听到贵属的难处,左右我们离那诗会也不远,这马便借给贵属使用好了。”
吴诩在一旁听见,撇了撇嘴,也不言语。一旁左镡见他不以为然,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不可造次。
方掌柜闻言却是大喜,忙招呼伙计过来收拾,先让他们把酒水送过去。他当然不会真个和伙计们一起一走了之,反而是让那伙计拿了一小壶酒来,提在手里,向着顾绛道:“这次多亏老爷了。小老儿正好借花献佛,这一壶薄酒,还请老爷收下。”虽然顾绛看着不是富贵之人,方掌柜却不敢怠慢。俗话说“莫欺少年穷”,更别提像顾绛这样的青年文人,指不定什么时候一朝高中,那便是鱼跃龙门,大富大贵了。
顾绛见那只是一小壶酒,也未在意,随手接过,拱手称谢道:“举手之劳罢了。老爷亦不敢当,不才顾绛,草字钟清。老丈叫我钟清便好。”
方掌柜瞧他神色,知道他没把那一小壶酒放在心上,便开口道:“小老儿没读几天书,虚长了这么多岁,便倚老卖老,唤你一声顾兄弟了。顾兄弟可知,这一小壶酒,可是价值连城啊。”
顾绛闻言,奇道:“便是一小壶酒罢了,怎的会价值连城了?”
方掌柜道:“顾兄弟有所不知。这酒,可是特地托人从川中之地购来的极品女儿红。若是放在平常日子,也便是一般的好酒,百八十两银子一坛,也差不多了。只是现在么,嘿嘿,崇祯三年,在陕北作乱的那群叛匪,有一股逃到了川中,官军屡剿不灭,商路不通。要把这酒从川中运出来,那是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这价钱么,也自然涨了十倍不止。也就是徐家豪富,换旁别人,单单那一车酒水,就要倾家荡产才购置得起了。”
顾绛惊道:“这壶酒莫不是要上千两?”
方掌柜摆手道:“那到没有,不过这么一小壶,三五百两,也是有的。”
顾绛闻言,道:“小子无知,不知贵贱,这壶酒,还请老人家收回去。”他听得匪乱川中,联想到如今天下局势,心中已是忧愁。又听得这酒奇贵,以他性子,更是不愿占人便宜,当下便要把酒还回去。
那方掌柜本就是想卖好于他,怎容得他再还回来,便劝说道:“顾兄弟这却不必。这些酒水本就是为你们参加诗会的士子老爷们准备的,你便是现在还给了我,回头诗会上几杯下肚,还不是一样?”
顾绛摇头,正待再推脱,方掌柜却道:“顾兄弟若是要去诗会,前面便是了,小老儿却是要走另一边了。”说完拱手一礼,竟转身退下了。顾绛自是满腹经纶,但碰上这等有些无赖的手段,却哭笑不得。正要追上去,却听旁边一人惊喜道:“这不是钟清兄么?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