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礼毕,见这偶像后人面黄肌瘦,身量矮小,身上衣裳虽收拾得齐整,但那膝前肘后的缝缝补补,却是逃不过他的眼睛,想必这些年来吃了不少的苦,心中不免恻然;但又见少年颇有谈吐,举手投足之间,自有气度。虽说年纪尚小,缺了阅历,还显青涩,但是底子显见是不错的,心中又是欢喜。他倒也不见外,上前挽住了少年的臂膀,说要跟他回去拜访左夫人,并且径直问起了他这些年的遭遇。
少年也是年轻,没什么防范之心,更兼对顾绛很有好感,便一口答应,一边引他向家走去,一边一五一十说了起来。
原来这少年叫左镡,未及弱冠,尚未取字。当年六君子入诏狱,魏忠贤命徐显纯栽赃陷害,徐显纯为讨权阉欢心,硬说六君子俱事涉贪污,每五日一追比。追比者,追逼赃款也。追之不得,便毒刑伺候。杨涟等人自然一身傲骨,宁死不屈。但六人家人却不忍看自家老爷、父亲受苦,纷纷筹措银两,好让自家亲人免于毒刑加身。只是那六君子本是冤枉,兼两袖清风,哪里拿得出几千两的赃款来。当时左夫人左于氏,卖了家当,拿出了自己所有嫁妆,又向自己娘家要了一些,最后厚着脸皮,向丈夫以前的学生告求。所幸大家感佩六君子高义,纷纷解囊,算是勉强筹措够了钱财。
谁知徐显纯后来还是下了毒手,消息传出后,左于氏忍痛安葬了自己丈夫。那时魏忠贤已经开始大肆搜捕、迫害东林党人。左于氏一个弱女子,家徒四壁,身无余钱,又怕魏忠贤爪牙来行那斩草除根之事,便带着两个儿子,往南方避走。谁知大儿子从小体弱,身逢剧变之下,又是背井离乡,旅途辛劳,竟是身染恶疾,一命呜呼了。留下左于氏和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左镡相依为命。
接下来左于氏便千里奔波,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又身无银钱,几乎是乞讨度日。再加上当时反贼四起,处处硝烟,其中辛苦,自不待言。后来总算到了姑苏,见江南富庶,又无兵灾,便定居下来,靠替富贵人家做帮佣过活。她本是大户人家出生,又是做过官太太的,行止气度,自是不凡。那主家疑心起她的来历来,便开口相询。左于氏实在瞒不过,只得道出实情,天幸那虽是江南一个寻常小镇的富贵人家,家主却也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读圣贤书,知天下事,对六君子的遭遇也是感佩。听左于氏漏了些许口风,猜到是左光斗家属,当时便装作不知,雇了她当洒扫婆子,只是暗中常周济些许。左于氏心知魏阉正兴大狱,自己母子二人身份敏感,那家主这么做是担了干系的,心中也是感激。
顾绛听到这里,知道左镡母子二人这些年过得清苦,却没受什么欺凌,也松了口气,接着问道,“那你可曾读书?”此时二人已经熟络,他便称起“你”来。
左镡道:“娘从小教我识字。不过书价贵,娘便用碳灰默在家里墙上教我。现在已经学了四书。小诩去的镇上的私塾,也没我学得好。不过他已经学了五经,我还没有学。”
顾绛奇道:“怎得不学五经?”明朝科举,考八股文,讲究“代圣贤立言”,考题皆出自四书五经,故而明朝士子,从小便能熟背这九本书。左镡今年十三岁,还未学五经,却是有些晚了。
左镡挠挠头,道:“墙上写不下了,我家地方小,娘说,等我把四书学透了,她便拿石灰把墙擦了,让我学五经。”
顾绛愕然,半晌无语,把手搭上少年瘦弱的肩膀,温言道:“那小诩又是谁?”
左镡道:“小诩就是镇上吴家的独子,比我还小一岁,是我的好朋友。”
顾绛点头,正要再问,左镡忽然停下,道:“我家到了,你且等一下,待我先进去和我娘说一声。”见顾绛点头,便转身进了屋去。
顾绛站在屋外,转身四顾。这是一间很破旧的矮小平方,门外打扫收拾得很干净,但是没什么家什,也没什么篱笆院子,空空如也。墙是泥土夯实的,屋顶是搭的茅草,扎成一捆一捆,只防雨不防风。顾绛看在眼里,心中不免又叹了口气。
须臾间,左镡又开门出来,道:“顾大哥,家母有请。”
顾绛点头,跟在左镡后面进了屋。便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端坐在内,身上也是粗布衣服。脸上含笑,道:“我儿却是给先生添麻烦了。”
顾绛心想,这便是左夫人了,赶紧拱手道:“左夫人哪里话。左大人以身殉社稷,晚辈敬慕不已。左夫人当面,晚辈不敢称先生,夫人叫我钟清便好。”
左于氏却是笑道:“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官太太,哪来的前辈晚辈。要不是为了我儿着想,便是这点子架子,我也是不愿端的。先生还请就坐,我虚长了这些岁数,便倚老卖老,叫你一声钟清。镡儿倒水去了,家贫无茶,钟清还请无怪。”
顾绛口称不敢,这便坐下,偷空打量起四周来,却是比在外面看时更感觉逼仄狭小,这屋子竟只有里外两间房,外间的是厨房兼客厅,只有一丈长,半丈宽,此时待了三个人,便显拥挤。里间便是卧房了,顾绛眼尖,一眼瞥到卧房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开头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却是《论语》。想必便是顾镡口中说的默在墙上的四书了。
这时,左于氏问道:“我儿说钟清乃江东人士,此来姑苏,不知所为何事?”
顾绛道:“正要和夫人分说此事。钟清自幼读书,寒窗十数年,只觉八股取士,积弊甚深。故而立志走访天下,便览郡县志集,寻经世致用之学。此来江南,正逢姑苏徐家广撒名帖,举办诗会,晚辈也收到请帖,这才前往。不料途中遇上令公子,也是有缘。晚辈有意邀令公子同往,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左于氏闻言,正要说话,却听得旁边一声:“娘。”却是左镡听得顾绛所言,心中千百个愿去,一急之下,开口唤了出来,眼却巴巴地望着左于氏。
左于氏又好气又好笑,用手点了他一下额头,道:“又没说不让你去,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左镡闻言大喜,道:“谢谢娘。”又转头问顾绛道:“顾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顾绛正欲回答,却听门外一声叫唤:“镡哥儿,你家有客人么?要去哪里玩?”话音还未落,便闪进一个小人儿来,看着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却是身着绸缎,长相倒是斯文俊逸,只是尚未长开,带着些懵懂稚嫩,还有些许婴儿肥,倒是很有些粉雕玉琢的可爱劲儿。
这孩子一进门,便跑去拉着左于氏的手,甜甜地叫道:“左姨好,爹爹许了您回家歇息,可想死诩儿了。连镡哥儿都已经三天没找我玩了。”说着说着竟是一脸委屈。
左于氏显见是极疼爱这个孩子的,忙拉他到怀里,一边抚着他的头发,一边道:“你镡哥儿要读书,我也是怕耽搁了,这便请了几天假来教他。待到明天,我便回去了。诩儿莫要委屈。”
谁知那诩儿嘴巴一撅,道:“当初我央爹爹让镡哥儿陪我一同去私塾读书,左姨偏偏不肯,道什么使不得。我是左姨从小抱大的。诩儿没有兄弟姐妹,镡哥儿便如同我亲哥哥一般。偏生左姨你和我生分,非要算得清楚。”
这番话条理分明,竟把左于氏讲得一时无言。
这时,顾绛在一旁插话道:“夫人,那诗会就要开始,这便要启程了。晚辈雇的马车,尚等在官道上呢。”
那诩儿这时才转过身来,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从左于氏怀里挣出来。却是对着顾绛施了一礼,道:“先生好。晚辈吴诩,见过先生。”
顾绛点点头,道:“先生不敢当,你既是镡兄弟的朋友,也叫我一声顾大哥便好。”
吴诩又转头问左镡:“镡哥儿要去诗会么?是什么诗会?”他一会看看左于氏,一会看看左镡,眼中满是期盼。
左于氏刚刚听了吴诩那番话,正自心疼他,此时看他这番模样,更是想遂了他的愿。只是能决定此事的是顾绛,自己却不便开口,一时踌躇。左镡却没有这么多心思,他只道吴诩是自己的好朋友,若能同去,自是大好,便拿眼央求顾绛起来。
顾绛看在眼里,也不生气。那吴诩虽古灵精怪,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进屋以来那翻动作,只为了能让自己也带他去诗会,顾绛自是心明如镜。只是他本非迂腐之人,反而觉得这孩子聪明讨巧,却有几分可爱。便道:“罢罢罢,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我便带你们同去。只是需得听我的话,不得擅自乱跑。”
他还未说完,这边两个孩子已经欢呼起来。吴诩大声道:“谢谢顾大哥。”又跑向左镡那边问道:“镡哥儿,你说那诗会是什么样子的?”
左镡老实地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娘以前和我说过,只有很有学问的人才能参加,让我好好读书。这次,我们便当去长长见识了。”
他们这边聊的兴奋,左于氏那里却是担心起来,道:“诩儿,你需得回府知会一下吴老爷。”
吴诩应道:“左姨我省的,待会出镇时顺路带个信便成了。”
左于氏还是不放心,又多叮嘱了几句,又嘱咐左镡莫要顽皮,听顾先生的话,照顾好诩儿,左镡也一一应下了。最后才对顾绛说:“便有劳钟清了。”
顾绛道:“夫人请放心,我们这便去了。”说完便行了一礼,领着左镡吴诩,动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