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姑苏城,正是银装褪尽,春风习来的时候。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的船只络绎不绝,但大多会在姑苏城的码头停靠下来。码头上,数不清的披着破烂褂子的挑运伙夫卖力地搬运着一个个沉沉的麻袋,一边在心里默数今天收工时能拿多少工钱。惫懒一些的,已经在想象着城北最便宜的窑子里小凤姐那身段滋味来;有计较些的,则暗暗在算着什么时候能攒够钱,娶房媳妇,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麻袋摔打时不时撒下的那些细盐颗粒,映衬着这芸芸众生表面的熙熙攘攘和暗地的蝇营狗苟,倒是显出了些繁华盛世的影子来。
但是这等凡夫俗子的烦恼,自然影响不到文人墨客们的心情。江南自古文风盛行,姑苏更是多有文士才俊。时值阳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大好时节,便有那富家年少,欲效那名士风流,广邀高朋,遍延鸿儒,相约于姑苏城外的太湖湖畔。届时泛舟湖上,施酒临湖,横橹赋诗,也是美谈。
却说这主办诗会的,却是姑苏城中有名的望族徐家的独子,名子宁。这徐家也是书香门第,祖上着实出过几个进士的,甚至有一个榜眼,虽是本朝初年的事情,但毕竟在姑苏枝繁叶茂,也是数得上的名门。那徐家的当代家主徐渭,字乐水,也是饱读诗书之辈,年轻时颇有才名,可惜科场上时运不济,止步在了举人,十几年未能高中,便熄了仕途的心思,一边用心打理家族,一边暗自鼓劲,想培养个状元儿子出来。无奈却不知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这小妾纳了一房又一房,肚子却一个个都没有动静。后嗣无继,徐老爷自是心急无比,也顾不得”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顾忌,便听了家里人的话,前往城北观音庙求子。说来也巧,那时恰逢佛门高僧憨山德清在姑苏观音庙挂单修行,遇上了徐老爷许愿求子,口称有缘,批下谒语两句:“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徐举人当时不知所以,待到后来一次酒醉,要了身边一个伺候婢子的身子,却是不久便发觉有了,等到临盆,更是一对龙凤胎。那男婴就是之前所说的徐家少爷徐子宁。此时徐老爷已是天命之年,老来得子,越发是望子成龙,整日言传身教,却是较之于对另几房的后辈更加严厉。如今儿子眼见到了弱冠之年,便琢磨着替其扬名起来,于是便以徐子宁的名义遍撒名帖,广邀名士。更是出资在那太湖畔立了一亭,名曰“菊亭”。菊者,花中隐逸者也。这等诗会,但有所著,必会收录成册,相阅于士林。这菊亭名中暗合“春兰秋菊”,可见徐乐水心中也是鼓足了劲---到时编纂的《菊亭集》,必不教那《兰亭集》专美于前。
却说离这举办诗会的地点不远,有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镇。崇祯十四年,中原糜烂,正是苛政盛行,杂税丛生的时候。国事倾颓,官腐吏贪,民不聊生,更兼物价飞涨,寻常百姓,十室九贫。
只是江南自古富庶,这小镇更是靠近肥的流油的姑苏城,镇中平常佃户,虽也困苦,却还不至于活不下去。
这日在官道旁的田野处,有个十三四岁的农家少年,正在田地里挖着野菜根。这种野菜地里随处可见,它的根部结成块状,味微苦,其实是不适合入菜的,但是穷苦人家可以果腹便是不易,哪里还讲究什么味道。便是这野菜根,近日里也越来越难寻到了。
少年叹了口气,眉心微微地拧起,想起了心事,愁上心头,嘴里不由唱了起来:
老天爷,你年纪大。
耳又聋来眼又花,
看不见人来听不见话,
为什么杀人放火的享尽荣华,
为什么安分守纪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
你不配做天,
你塌了吧!
他嗓子尚未发育,还是清脆的童声,唱着这民谣,竟是如有深仇大恨一般,越唱越大声起来。恰好这时官道上驶来一辆马车,听到少年的歌声,缓缓停了下来。
那少年似有所觉,抬头看了一眼,便闭嘴噤声,专心寻起了野草。那马车中人等了片刻,见少年没有继续唱的意思,便掀开了车门,踱了下来,看见田地里一个瘦小的少年,身着破旧却浆洗得很干净的衣服,半蹲着,好像在翻弄着什么。便开口温声道:“小兄弟,方才可是你唱的歌?”
听到有人唤自己,少年站起身来,挺直了胸膛,向声音处望去,见是个青年文士,身穿一袭月牙色的长衫,面容方正,脸上泛着温和的笑意,却是没有一般文人自视甚高,看不起农人的毛病。
少年也不慌乱,理了理身上的破败衣衫,朝着青年文士作了一揖,问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文士见少年不卑不吭,举止有据,更是一口北方口音,不觉惊讶,不过又见其面容稚嫩,青涩未脱,却强自装出成熟稳重的气度来,顿觉莞尔,待到听到“兄台”二字,更是心中好笑,却起了些促狭之心,便也回了一揖,道:“不才顾绛,草字忠清,江东人氏。却不知小兄弟何方人氏,贵庚几何,令尊令慈何在?”他也不问那少年如何称呼,反而去问人家父母,却是调笑那少年故作老成了。
谁料少年一听,脸色却是一冷,大声道:“家父左光斗!”
顾绛闻言大惊道:“可是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左大人?”
这少年刚刚提及家父,一脸骄傲之色,满腔回护之意。此时却显出老实的本性来,竟是张口一句:“已经不是左佥都御史了。”
顾绛却是立刻肃容,双手长揖,深深拜了下去。
原来这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却是士林里大名鼎鼎的人物。有明一朝,与其他朝代不同,设内阁大学士,形如宰相,有“票拟”之权。国家大事,皆由内阁“票拟”,再与天子“朱批”,若无异议,便为圣旨,诏于天下。等到天启年间,先帝怠政,朝夕营造(做木工),每营造得意,即膳饮可忘,寒暑罔觉,这“朱批”大权,便旁落到了司礼监秉笔大太监魏忠贤的手上。那魏忠贤还执掌东厂,监察天下,更与先帝乳母客氏沆瀣一气,蒙蔽帝听,狼狈为奸。他本是个市井无赖之徒,不学无术,一朝把持朝政,手握国器,便小人得志,称“九千岁”。一时阉党气焰滔天,江山乾坤倒挂,朝堂官场乌烟瘴气,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每每有官逼民反,揭竿而起之事。如十二年之大秦,四百年之东汉,江山气数,末代景象,初现端倪。有识之士,莫不忧心。值此危难之际,有朝中大臣,东林党人挺身而出,冒死弹劾魏忠贤,其时左副都御史杨涟杨文孺,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左遗直,吏科给事中周朝瑞周思永,御史袁化中袁民谐,都给事中魏大中魏孔时,执一腔正气,冒奇险以死疏劾魏阉。却反遭迫害,身受酷刑,冤死于小人手中。阉党随即大肆迫害东林党人,时东林“纍纍相接,骈首就诛”。
后先帝大行,今上即位,肃清阉党,流放魏忠贤,朝政始见清明。天下士人感六位先烈高义,尊称为“东林六君子”,正所谓“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读书人每每谈起,无不敬佩万分,引为楷模。
顾绛乃江东望族顾家之人,却是自小过继给去世的堂伯顾同吉为嗣,寡母是王逑之女,十六岁未婚守节,“昼则纺织,夜观书至二更乃息”,独力抚养顾绛成人,教以岳飞、文天祥、方孝孺忠义之节。故而最是钦佩六君子这等忠烈人物,此时一听竟是左遗直家属当面,立刻恭敬地行了大礼。
他这一拜,却是把那个少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你…你…你不必如此。”竟是面红耳赤,侧身避让起来。
顾绛道:“我非是要拜你,只是绛生平,最重英雄人物。左大人慨然赴死,疏劾权阉,一身浩然之气,令晚辈不胜神往。每每想起,恨不能追随左大人左右,虽身微言轻,却也有大好头颅,一腔热血。倘若能早生十年…嘿,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便在今日!…小兄弟乃左大人公子,便代令尊,受了绛这一拜。”说着又拜了下去,竟是真把那少年当成左光斗当面,要行满那三拜大礼。
那少年闻言,便暗自思忖:“娘虽教我要谦逊守己,但也说过爹爹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叮嘱我平日行事自警自省,莫要丢了爹爹的脸。这人也是个读书人,敬仰爹爹为人。我便代爹爹受他一礼,却是涨了爹爹的脸面,我只需自己记得不是我受的礼,便也不算不谦逊了。”他刚出生就丧父,其母为了躲避阉党迫害,带着襁褓中的他背井离乡。一切关于其父的生平,都是听自他的母亲。虽从未能见过,但对心中那个父亲却是敬仰无比,如今见顾绛如此作态,心中不觉好感大生。也是少年心性,反而不会多去考虑,打定主意,虽还有些不好意思,却原地站定,受了顾绛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