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些人的等待中,总是显得很长;而在另一些人的忙碌中,又显得很短。日子晃晃悠悠的,就到了去徐家族学的日子。也不管当事人或紧张,或兴奋的心情,左镡有生以来第一次上学的时刻,就这么来了。
今天的少年收拾的比往日格外齐整些,头发不再有平日微乱的感觉。左于氏拿出了准备过年时添置新衣的布料,连夜替左镡赶制了一身长衫,此时穿在身上,格外熨帖。脚上的鞋子也是新纳的布鞋,是左于氏一狠心,卖了家里那两只老母鸡产下的所有鸡蛋购置来的。至于笔墨纸砚却是没办法,左镡自己花了一天,做了一个小木盒,里面装了一层薄沙,又在怀里揣了一根柳枝,就算准备齐全了。清晨的朝阳升高了一些,驱散了早上的大雾,阳光一缕一缕泼洒下来,晃得少年有些睁不开眼睛。
吴镇上的道路,经吴诩的父亲出资修缮过后,路况还勉强过得去。虽说和苏州城外的官道还没法比,最起码比全国大部分村县的平均道路状况要好上不少,况且就是整个大明的官道,也只有极少数保持着苏州城外那段官道的状态,绝大部分坑洼泥泞之处,绝对不比乡野土路好上多少。
现在这条道路延伸到远方雾气里的部分,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吴家是镇上唯一有马车的人家,这是吴诩到了。
马车不多时就走近了,赶车的车夫“吁”了一声,停下了马车,向站在道边的少年熟络地打着招呼:“左少爷,早啊!”
左镡也笑着应了:“阿生叔早。”
吴诩的父亲,也就是吴镇上吴家的家主吴稼轩,是个儒雅的文人。原本也是贫苦人家出身,后来勤奋读书,考上了举人。有了功名,又善经营,慢慢就有了这偌大家业。他不喜欢下人服侍,因此吴家虽富,却长年只有那十几个下人。因为主家宽厚,这些下人之间相处也十分和睦。
左镡母子迁居此地这十几年来,吴家的下人们对这孤儿寡母都很和善。他们也算是看着左镡长大的,对这勤奋老实的少年,都像对自家子侄一般,平日亲切地叫他“镡哥儿”。后来,魏阉倒台,余孽被一扫而空,母子俩的身份变得不那么敏感了,小吴诩就坚持要求家里的仆人家丁们都改口称呼左镡为“左少爷”。吴家下人从善如流,也不管当事人强烈反对,一口一个“左少爷”便叫了起来,只是平日里大家素来亲厚,这声“左少爷”里的玩笑意味反而更多一些。一来二去,慢慢左镡也懒得去辩驳了。
大家寒暄了几句,吴诩惺忪着眼睛爬出了马车,小脸上满是没有睡醒的郁闷。他无精打采地支着自己的小脑袋,向着左镡说道:“镡哥儿,你可真早,呵~~~,”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上车来吧。”说完自顾自地钻了回去。
左镡无奈地笑笑,自己这个三弟的惫懒性子,好像与生俱来,怎么都改不了的。他钻进了马车,看到吴诩已经蜷缩到了角落里,继续睡起回笼觉来,他的小手却是一伸,指着左镡座位旁的一个包裹,道:“镡哥儿,那是帮你准备的文房四宝。我要再睡一会,莫要吵我。”说完也不等左镡回话,径自睡了过去。
从吴镇到苏州徐府要十几里路,便是马车,紧赶慢赶之下,也要半个时辰。等他们到了地方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沿路怒放的桃花衬着飘拂的柳絮,掩去了远在西北、东北的战火纷飞和内忧外患,反倒显出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来。
左镡看了看天,时辰还算早,族学应该还没开始。接着唤起了还在轻轻打着酣的吴诩,也不管他的小嘴嘟得有多么不愿意,拉着他出了马车。跟赶车的阿生招呼过后,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便走进了徐府的大门。左镡虽然看着眼生,但吴诩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于是一路畅行无阻,来往的家丁下人见到了,都一一行礼,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前来拦阻。
吴诩这时也醒了过来,回复了平日精力无穷的样子。徐府深宅大院,他却是熟稔无比,此时一边引着左镡往族学方向走去,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一些不知从哪打听来的消息,什么秦淮六艳之一的名家董小婉近日来了苏州啊,什么北疆战事朝廷小捷啊,还有反贼李自成兵围开封啊。
那些走南闯北的旅客、商人们把这些延迟了几日到月许不等的消息从天南海北带到了这个古城,但是在那个时代,却已经算是了不得的新闻。不管是挑夫驿卒,还是当家掌柜,俱都聚集在各自的圈子里津津乐道,就连李自成兵围开封,也丝毫引不起他们的紧张来,似乎在那条长江的分割下,在茶楼茶博士的故事里,这座纸醉金迷的姑苏城,和那个狼烟四起的北方完全是两个世界。
当然清醒的人还是有的,当吴诩领着左镡走到徐府族学的草堂时,还离着老远就听见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清脆响声,然后是顾绛强忍着怒气恨恨地声音:
“这真是。。。岂有此理!”
吴诩和左镡互望了一眼,还是推开草堂的门走了进去。时候还早,学生们都还没有来,偌大的草堂里只有顾绛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手里攢着一封书信,一边桌上的笔架翻倒着,还有一个砚台躺在了地上。
听到动静,顾绛回过头来,见是左镡二人,面色缓和了一些。他走上几步,把手中的书信搁在草堂里的一张书桌上,说:“这是而农前两日寄来的书信。”
左镡上前取了,读了起来。吴诩在一旁问道:“而农哥哥最近可好?”
顾绛道:“那日听了德清大师点化后,他本欲前往北疆投军,后来总觉得十年寒窗,不去科场走上一遭,太过可惜。再加上夏天一过,便是秋闱在即。他便前往京城,略作准备。不过也因此,消息比我们灵通了许多。”
说着说着,他便愤怒了起来,指着信上的几行字道:“山西境内十万反贼,呈兵围开封之势;北疆鞑子兵锋日盛,朝廷那群尸位素餐之辈却对此不闻不问。真真是岂有此理!”
其实他这却是错怪朝廷了。明末的崇祯皇帝朱由检,还是非常勤政爱民的。清算完魏忠贤党羽后,东林党人开始把持朝政。虽说党同伐异,打击异己比较严重,但是于朝政方面,确实比之前好上太多。只是先帝留下的摊子实在太烂,国库空空如也。老天爷也来凑热闹,全国大面积干旱,天灾之下,颗粒无收,难民如潮,致使各地叛乱如火如荼。皇上大人们倒也想快些平息叛乱,赈济灾民,可偏偏又有满洲鞑子虎视眈眈,仅有的一些精锐兵卒粮饷,全都支援北疆了,也只能保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自古治大国如烹小鲜,本就是急不得的事情,况且国势倾颓至此,实在是有心无力。这本是几代人一起造下的孽,如今顾绛一股脑儿怪到当今朝廷身上,确实有些过了。
所以说屁股决定脑袋。便是你天纵之才,若身处市井民间,就注定了只能看得到那么多的格局,想到那么多方面的事情,尤其是信息不畅的古代,要去对全局有个准确地看法,实在不是光有才能就做得到的。不出隆中便知天下三分的诸葛孔明,五千年来毕竟也只出了一个,还是在演义里。
顾绛发了通火,忽然想到眼前还是两个孩子,苦笑了一下,按捺住心情,拍了拍左镡的肩膀,亲切地说:“几日不见,似是晒黑了。”
吴诩和左镡两个人之间,顾绛其实是更偏爱左镡的。虽说吴诩更为乖巧可爱,可因着顾绛自己也是单亲家庭,又对左光斗敬慕不已,这心里便对左镡偏疼了几分,再加上左镡的脾性老实敦厚,像极了自己,使得顾绛每每都把左镡看成了自家子侄,多加照拂。也因此之前初识,便起意要带左镡前去诗会,长长见识。
三人说了几句,顾绛便考较起二人的功课进度来,他知道左镡一直未学五经,因此多是询问一些关于四书的典章,另外又询问了一些关于时政的策论---这些科考时都是要考的。只是二人年幼,也没有细问。聊了一会,顾绛发觉二人的底子都相当不错,也觉得满意。
这时,族学的学生们也都陆陆续续得来了,大都是徐家家族旁支的子弟,也有得宠家丁下人家的孩子,被选来陪读的。这些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子弟,个个都早熟世故的很,知道左镡是徐子宁罩着的人,也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都客客气气,对左镡表示了足够的善意。
只有吴诩小肚子里暗暗腹诽着,这些庶族旁支们,可比自家那个冰脸大哥会做人多了。
不管怎么说,左镡二人的族学生活,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开始了。对这个普遍意义上家境卑微、后台强硬、又与自己没有利害冲突的插班生,族学众人大都表现出了他们的友好。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上午授课结束。
但是,左镡的感觉却很不好,非常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