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婷篇)
天上的月亮倒是圆润,只是清清冷冷的。夜露深寒,在这规矩繁多却诡波汹涌的后宅,也与其它地方一般无二。一旁的紫鹃递上了春衫,虽然不是觉得很冷,但我还是披上了,免得她真像只杜鹃一样在一旁唠叨个不停。
紫鹃已经几次催我回屋歇息了,我知道她是担心我,怕我受了凉,或是出什么意外。只是我本就是躺得烦闷,才出来这后花园透透气,又怎么可能就这样回去。
却是不知道爹爹和大哥那边怎么样。听说家里除了玉观音像外,还多了件稀世奇珍,份数贡品,遭人觊觎。虽然爹爹和大哥都说万无一失,可我心中不知怎的,总是有些惴惴。
想到了爹爹,心里又微微有些气急。前些阵子突然说什么不成体统,便禁了我向裘师傅学武,整日让我闷在家里学什么针线女红。好不容易央着大哥说情,可以混进族学,每日演武一个时辰,却偏偏多了个姓张的跟屁虫,好不扫兴!
那个张璞,仗着自己张家嫡长子的身份,便以为吃定了我,还以为我不知道,说是正妻之位虚位以待,其实光是通房丫鬟便有三个,其中两个还是准备抬成小妾的。虽然大户人家男人三妻四妾份属平常,可若真真看重这份亲事,又怎么会正妻还没过门,就弄出这么多小妾通房来。更何况,我本就看不惯张璞巴结爹爹和大哥的那副嘴脸,若不是前阵子知府刘文元亲自来为他的草包衙内儿子说媒,爹爹一时无法才拿他出来当一下挡箭牌,我早早便一刀劈了过去,又怎么会由得他像苍蝇一样在我身边转悠。
爹爹千叮咛万嘱咐我要忍耐,我也实在不忍拂了爹爹的意。反正爹爹和哥哥都保证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就暂且忍上一阵子吧。只是那个女人那边,哼,这次一反常态得这么热心,恐怕真是打的让我嫁入张家的主意。她倒是张家的好女儿,就算如今做了徐家的主母,也处心积虑地为自己娘家打算。真以为我和我娘一样好欺负么!
“小姐。”紫鹃在一旁担心地叫唤着。我回过神来,这丫头见我不经意紧紧攅起的拳头,大概以为我又想上演全武行,估计是吓坏了。真是,胆子这么小怎么成,旁人见我这个贴身丫鬟这幅胆气,丢的岂不是我这个小姐的面子。
我蹙了下眉头,想要责备她两句,还没开口说话,通向外宅的小径上便磕磕绊绊地冲进来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很瘦小,乍看之下是个丫鬟,可随即我分辨出穿在他身上的粗布长衫,可能是个青年男子。他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月光下时,我一手拉开了惨白着脸挡在我身前的紫鹃,顺手阻住了她脱口而出的尖叫。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有些瘦小,应该还未长开。他愣愣地看着这边,温顺的五官凝成了一个怔怔的表情。月光从他细碎的发梢上流淌下来,一路倾泻到了脚底,显得格外熨帖。身上的衣服虽然略显粗旧,但是却干干净净,只有脚上的粗布鞋和长衫下摆沾上了些许泥土。
这应该不是府里的下人,看这模样,也不会是贼人。而若是府里的客人,这个年纪打扮,倒是和大哥口中常说的一个结义兄弟相符。只是再怎样,这里也是徐府内宅,他是大哥邀请的客人,虽然只是个少年,可毕竟也是个男人,深更半夜闯进内宅,就算是误入,也是不得了的事情。若是日后有风声传了出去,就是可大可小的麻烦。我虽然从不把什么闺誉放在心里,可也不能不顾整个徐府内宅的名声。再一个说,若是娘亲知道我半夜和男子在内宅相遇,恐怕以她的脾气,也不问什么原委就能直接抹了脖子去。
只是看他这模样,也不像是个喝醉了的。况且大哥的客人,当不至于如此莽撞,却是不知有什么内情。我拉着紫鹃,静静地看着他,他已经从最初的怔愕中恢复了过来,只是似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偷偷打量着我们,一副犹疑不定的样子。
紫鹃这时从最初的慌乱中摆脱了出来,重新摆出了大丫鬟应有的气派,走上前道:“这位公子,不知擅闯我徐府内宅,有何贵干?”她措辞客气,却透着质问的语气。既不失礼数,也没有少了徐府大丫鬟应有的气度。这个丫头,总算是有点长进了,不枉费我多日来的耳提面命。
那个粗布少年听见紫鹃的问话,反倒镇定了下来。他快速地朝我们一揖,朗声说道:“在下左镡,客居贵府,此次擅入后宅,冲撞了二位姑娘,实属无奈。贵府三管家,里通贼人,预谋不轨,致使贵府大公子身陷险境,贡品危急。非常时刻,还望二位姑娘能告知徐老爷,早做调度。”
听到“贵府大公子身陷险境”,我心里猛地揪住了一下。紫鹃更是没了主意,在一旁焦急担心地看着我,叫着:“小姐。”
我轻轻拂去了紫鹃不知觉间紧紧抓着我衣袖的手,强自平复下乱麻般地心情,走到了自称左镡的少年面前,问道:“左公子所言,可是当真?”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后退了小半步,一拱手,说道:“不敢有半句虚言!”
我略略颔首:“湘婷自然是信得过左公子,公子的事,大哥也常向湘婷提起的。不知左公子可知我大哥现在何处?”
他闻言愣了一下,大概也是猜出了我的身份,答道:“原来是小小姐,在下与子宁是在祠堂左近分别的,大概已经有了一炷香的时间。原本是约定我来通知徐老爷或二位管家的,子宁现在应该还在祠堂附近等候。只是今夜情形诡异,三管家又居心叵测,子宁恐怕身处险境。”他说完,顿了顿,又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道:“子宁给我了这个,权且做个凭证。”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圆润剔透的玉佩,递了过来。
——*——*——*——*——*——*——*——*——*——*——*——*——*
(左镡篇)
我没命地往小路上跑着,平生第一次对这豪门大户曲径通幽的繁复设计心生感激。小径两边的竹子被我带起的风舞动得沙沙作响。在拐过无数个岔道口后,我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惊吓过度,竟然在三月习习的晚风中闻到了淡淡的脂粉香味。
掩进一旁树林的阴影里,我小心地确认了一下三管家他们没有追上来,然后长吁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之前种种的诡异一时间纷纷涌上心头。不知所踪的护院们,死在草丛里的家丁,不怀好意的三管家一行,祠堂里的传国玉玺,在瞬间拼成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把我吓得冷汗涔涔。
子宁危险!徐府危险!诩儿危险!
我又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这关头也顾不得什么失仪不失仪的了。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可是偌大的徐府,总该是有人的吧。得赶紧找着了徐伯伯、大管家,早搬救兵才好。
我步履蹒跚地往前跑着,然后转过拐角,看见了她。
如果可以选择,我是希望自己没有看见她的。或者说,不是在我如此狼狈的这一刻遇见她。我看见月华倾泻过她如缎如瀑的长发,流淌过她清秀俊雅的脸庞,从前额、琼鼻、紧抿着的唇一路向下,勾勒出一幅让我失神的画面,秀眉微蹙,红唇点绛。
我觉得心口被突然重重撞了一下,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晚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似有似无的虫鸣声,我自己微微的喘息声,仿佛一刹那都消失不见了。微凉的风拂过脸颊,让我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烫。
也许我的突然出现惊扰了佳人,我看见她好看的秀眉蹙了起来,却比不慌乱,反而抬手制止了一边侍女的尖叫声。她平静地看着我,那水剪般的眸子平淡中带着张扬。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读懂了她眼中的礼貌、不满和质问。
这是哪房的小姐?我心想。
“这位公子,不知擅闯我徐府内宅,有何贵干?”一旁的侍女已经从慌乱中恢复了过来,这时款款上前问道。
原来我误入了内宅。我连忙拱手道:“在下左镡,客居贵府,此次擅入后宅,冲撞了二位姑娘,实属无奈。贵府三管家,里通贼人,预谋不轨,致使贵府大公子身陷险境,贡品危急。非常时刻,还望二位姑娘能告知徐老爷,早做调度。”
我注意到她的手颤抖了一下,走上了前来。她精致的脸庞离我越来越近,直到逼近我的鼻尖,我看到她眼中晶莹的眸子,闻到她身上谈谈的香味。她直视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左公子所言,可是当真?”
我不自在地退开了小半步,好让自己不那么紧张和尴尬,同时拱手说道:“不敢有半句虚言!”
她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手足无措,只是略略颔首,道:“湘婷自然是信得过左公子,公子的事,大哥也常向湘婷提起的。不知左公子可知我大哥现在何处?”
我曾听子宁提起过,整个徐府会称呼子宁为大哥的,只有他那个龙凤双生的胞妹了。原来是徐府的小小姐,原来她的闺名,叫做湘婷。
湘婷,真是个好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