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这样,也便罢了。毕竟是关起门来是自家人,徐家商场亨通,也少不得官面上的打点荫庇,此时官面上需要钱财支持,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徐渭本心虽然觉得自家二弟此举不妥,但还是一口应承了下来,托人重金购置了一人多高的天然美玉,又请大家雕琢成了观世音菩萨像,所费逾万金,准备助二弟在寿宴上一鸣惊人。
事关太后寿辰和自家二弟的官路前程,徐渭自然谨慎以对,打一开始便在徐府下了封口令,只想着安安稳稳过了这十天半月,再把这烫手的山芋往京城一送,便算万事大吉。原本这两日就快竣工,眼见着便能稍稍松一口气。可未曾想无事家中坐,麻烦天上来。那苏州知府刘文元刘大人,竟然突然亲自送来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异宝,只说也是贺寿之礼,横竖徐府也有寿礼要送上京都,便烦请一起运送了算了。末了临走时还说,卖了一份天大的功劳给徐府,颇有得了便宜卖乖之意。
徐老爷闻讯后又惊又怒。这筹备寿礼之事,他是小心了又小心,没曾想还是让人给知道了去,想到府里有那么些吃里扒外的下人,心里本就腾了一股子邪火。又见那刘文元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径直趁自己不在府中的时候送了东西来,分明是故意要摆自己一道,心下更是恨恨。有心把东西退回去,可是那边竟耍起了无赖来,衙门紧闭,称病不出。徐家世家大族,自重身份,更兼那物事极之敏感,实在不宜带上大街招摇过市,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先吃下了这个哑巴亏。一时心中郁卒到了几点,只怪府里的几位管事没有眼色,这等麻烦也不知道挡在外面。徐府三位大管家齐齐吃了挂落,再加上彻查内奸的事,连带得徐府中人一时人人自危。
左镡静静听完,看徐子宁喝了口茶润嗓子,沉吟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子宁,那异宝究竟是何物?能让刘知府和徐伯伯紧张至斯?”
徐子宁扬了扬剑眉,又看了一眼吴诩,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传国玉玺。”
“啊!?什么?”左镡虽说素日沉稳,但毕竟还是年幼,乍一听这等消息,不禁惊呼出声来,“是真的传。。。么?”四个字临到嘴边才醒起门外尚有侍立的下人,赶紧把剩下三个字吞了下去。见徐子宁又点了点头,脑子里顿时被搅得一团乱,下意识想去端碗茶来喝几口,发觉自己手竟然微微颤抖,累的茶水都泼洒了些出来。
左镡自小被左夫人耳提面命,说他故去的父亲左光斗乃世之君子。他自小便崇慕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举止言谈,无不以君子自律,因此小小年纪,才显得沉稳异常。此时一时失态,醒悟过来,暗恼自己失仪。强自灌了几口凉茶下去,定了定神,却是寻思出了这事的不寻常之处来。
传国玉玺,就材于“和氏璧”。为秦以后历代帝王相传之印玺,乃奉秦始皇之命所篆。其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以作为“皇权神授、正统合法”之信物。嗣后,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奉若奇珍,国之重器也。得之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现其“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被讥为“白版皇帝”,底气不足,为世人所轻蔑。由此致使欲谋大宝之辈你争我夺,传国玉玺屡易其主,辗转于神州赤县凡千余年,终销声匿迹,令人扼腕。
倘若真是传说中的传国玉玺,那便是个天大的功劳。虽说不是徐府发现的,但护送玉玺进京也少不了赏赐。徐家到不稀罕什么财帛,但若是徐二老爷的名字能因此在皇上耳中出现上一次,那么他侍郎大人的尚书梦,也便多了一分希望。
刘文元区区一个知府,居然找到了传国玉玺这般的重宝,简直是不可思议。只是这么个一心钻营的老狐狸,居然拱手就把这天大的功劳分了一小部分给徐府,在左镡看来,更是疑窦重重。
徐子宁听完左镡的疑惑,却是轻笑出声:“镡哥儿,你是真君子,自然理解不了假小人的想法。这些个官场上的老狐狸,一个个精明得像鬼哪。就说这刘文元,你道他真是好心送点功劳给你么?”说着一边冷笑,一边摇头,“这玉玺是他刘文元发现的,这报喜折子啊,一准早就发了出去,这会儿估计都在皇上案头了。他这功劳左右是跑不了了,但这风险干系,这老货却是一点不愿意担啊。”
抿了口茶,看左镡若有所思的样子,徐子宁接着道:“前些年,朝廷裁撤了所有驿站,说是要节余公孥、遏制腐败。致使近年来,各地官员皆需自掏腰包才能送公文入京。如今刘文元若想献玺,便得自己出钱请人护送。可是你看这护送路线,出了姑苏城一路上北,无论水路还是陆路,都需经过苏、鲁、冀三省,途径千里之遥。鲁地左近便是陕西,十余万闯贼逆匪屡剿不灭。那些逆匪,可都是有谋朝篡逆心思的,若是这东西走漏了半点风声,其中后果,你也可以想象。倘使能安然护送到京,自然是有些功劳,可也大不过他刘文元献玺的功劳去;但若是这玉玺在半道上有半点差池,这徐府上下千余颗脑袋。。。”
话没说完,可左镡也明白了过来,“好狠的心思!子宁,何不让徐伯伯把东西送回去,不接这个烫手山芋?”
徐子宁阴沉着脸说道:“这老货就是摆明了算计我们徐家。他把东西往这一扔,自己闭门称病,回头给皇上上个折子,便这样写‘臣托皇上洪福,于辖境内发现先秦玉玺。此天佑我大明国运昌盛,皇上英武圣明。臣已将玉玺着姑苏徐家运送入京’云云。如此一来,他的功劳那是板上钉钉,若是东西送不到京城皇上手里,我们徐家的麻烦,就大了。”
左镡听着这弯弯绕绕,不禁有些呆愕,半晌才又道:“可是他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府,如此作为,就不怕得罪了你二叔那个当朝三品大员么?”
徐子宁闻言,一摆手道:“镡哥儿,官场上的事情,盘根错节,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我只这样跟你说,单单他一个小小的苏州知府,自然没这个胆子。但是人家有户部尚书陈演在后面做靠山,哪里会把我二叔那个小小的侍郎放在眼里。”
左镡皱眉道:“如此说来,此事便再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么?”
徐子宁道:“那倒也不至于。父亲大人已经修书二叔,让其设法进言御前,便说国之重器,需天子派遣钦差前来迎回,方显郑重。如此一来,虽然这烫手山芋还要在府中多待一阵子,可总比千里迢迢运送入京来得妥帖多了。”
左镡这才舒了口气,道:“还是徐伯伯老成持重。只是这样一来的话,这一阵子府里可得千万小心,放置玉玺的地方,须得昼夜加派人手。还有之前玉观音之事走漏了消息,府中定有内奸,需严加防范,别着了家贼的道才好。”他心忧徐府安危,虽说明知徐伯伯自会安排妥当,还是忍不住一口气说了好多自己觉得要紧的地方,说到最后的“家贼”,忽然觉得有个很不妥的地方。停下来寻思好久,暮的和徐子宁对望了一眼,一齐看向了一旁。
“果然。。。”左镡头疼地抚额叹息。而他和徐子宁视线所及处,一旁的小吴诩正瞪大了双眼,流露出掩不住的激动和喜悦。听到徐府里突然出现了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就像正常小孩子听到家里突然多出了非常好玩的玩具一样,光是坐在那里,就散发出强烈的跃跃欲试的冲动来。
左镡知道,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