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诩儿?诩儿?可是醒了?”
朦胧中,吴诩勉力支起身子想要起来,却只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头上晕沉的感觉阵阵袭来,嘴里却是渴得火烧火燎。模糊间感觉到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又有温热的茶水递上唇边,一滴两滴浸润着吴诩的舌尖,好像甘霖琼浆一般,被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一个底朝天。这才睁大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坐在塌侧一手扶着自己,一手举着茶杯的左镡。
左镡见他缓过神来,笑道:“诩儿可是饿了?”
吴诩被他一说,顿时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小脸皱起来连连点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左镡。左镡见状,又好气又好笑,伸手点了一下吴诩小脑瓜上蹙起的额头,说道:“你可别到我这里来装可怜。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么?天生的惹祸精。”
嘴上这样说着,口气里却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回身端起早放在一旁凉好了的薄粥,试了一下冷热,用调羹舀起一勺来,递到了吴诩的嘴边。他虽然只比吴诩大上两岁,但十三岁的年纪,身量已经开长,声音也介于清脆的童音与成熟的男声之间,平日本就稳重早熟,现在坐在塌侧喂着小孩子一般的吴诩,就像当哥哥的宠溺自己幼小的弟弟一般。
吴诩脸皮也厚,被这样说了一通,一点不以为意,反而一边喝着左镡递上来的粥食,一边兴致勃勃地四下打量了起来。只扫了几眼,就认出这是平日徐府为了自己常跑来找子宁哥哥玩儿专门准备供自己休息的厢房。当下回头问道:“镡哥儿怎的也在这里?平日里央左姨让你来子宁哥哥家玩一会可是难如登天。莫不是镡哥儿你终于开窍了,也是偷溜出来的?”
左镡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无法无天。明明酒量这么差,偏偏要逞强。就连喝醉了酒,都要惹出这么些麻烦来。”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下倒是出名了,一杯三醉,一醉三醒,人人都赞你一声,酒国奇葩啊。”
“啊?”吴诩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小鼻子,拖长了音调问道:“诩儿,诩儿醉了三次?”
“可不是。”左镡抿嘴道:“好好的无端忽然倒了下去,真真把人吓个半死。还好德清大师也擅针石,说你只是醉了,要不然,徐伯伯差点差人去把整个姑苏城的大夫全都请了来。”说着又舀起一勺粥,送到吴诩口中,嘴里一边叙说着后来发生的事情。“后来你又醒了一次,与前次一般地言谈如常,同样不到三刻又睡了去。徐伯伯见你睡得死沉,便派人去和稼轩叔叔知会了,说留你在徐府小住几天,我便也留下陪你。”
“爹也知道了啊。”诩儿小脑袋耸拉下来,旋即又抬了起来:“也罢,反正躲在徐伯伯这里,爹也念叨不到诩儿。”
左镡闻言敲了一下吴诩的小脑壳,道:“你这惫懒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说完赶紧又用手揉了揉吴诩的脑袋,生怕真个敲痛了。
“后来嵝山先生为子宁主持了弱冠礼,取字静远。黄宗羲黄大哥匆匆离去,听说是为了赶去主持什么复社集会。王夫之王大哥倒是留下来参加了晚宴,不过连夜离去了,走时还郑重拜别了吴道行先生,好像要去很远的地方似的。后来嵝山先生、憨山大师等一众宾客也在今天清晨辞行了,只有顾绛顾大哥会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我听说,徐伯伯聘了他当徐府西席。这一会,他们会同子宁一起,应该都在送别嵝山先生、憨山大师一行吧。”
一听徐府众人都不在,吴诩蹭一下下了床,抢过没反应过来的左镡手里的那碗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非常豪迈地抹了一下嘴,然后三下五除二穿起了衣裤。撒开小腿跑到了门口,神气活现地对着左镡说出了让左镡几欲抓狂而又耳熟能详的那句话:“镡哥儿,趁着徐伯伯和子宁哥哥都不在,我们去玩吧!”
左镡当然不可能答应这种得寸进尺的要求。不但没有答应,还把吴诩揪回来关在了屋子里,勒令他呆在屋内等徐家父子回来。吴诩自然是软磨硬泡,不过左镡见惯了他的手段,只当充耳不闻,自顾自拿了本书看着。吴诩见他摆出老僧入定的模样来,心知无望,于是嘟起了小嘴,嘟囔着什么“和尚念经”,聊胜无于。
而此刻侍立门外的一众丫鬟小厮,听见门内的那位小祖宗终于放弃了“出去玩”的打算,不由集体长吁了一口气。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此放松了警惕,恰恰相反,以吴诩各种天马行空的前科来说,这些久经考验经验丰富的下人,丝毫不敢大意;直到徐老爷和大公子回到了府中,前来看望小吴诩时,才终于觉得可以放松一下了。
徐渭显然是看起来满腹心事的样子,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在吴诩处稍微逗留了一下,说了两句关心的话语,见吴诩已经无恙,便匆匆离去了,只嘱咐徐子宁好好招呼吴诩和左镡。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三人的时候,老大徐子宁靠在门边,开始用他一贯清冷孤傲的鄙视口吻,发挥他与生俱来的毒舌天性。
“千杯不醉?恩?”
“镡哥儿~子宁哥哥他欺负我~~”
“哼!”
一旁的左镡抿嘴笑着看这一大一小斗嘴吵闹。徐子宁是高傲到了骨子里的人,无论是徐府唯一继承人的身份,或是聪明绝伦的天资,都让他从小不知谦逊客气为何物。抑或他其实是知道的,但是不屑于这样做而已。徐渭对他虽然严格,但身为这江南数一数二世家大族的独苗,那份世家子弟的孤傲是镌刻到了骨子里。他也不是不会礼数,只是与生俱来的身份和惊采绝艳的天资,使得很多人对他来说,连应酬寒暄的必要也没有。而那些他认为够得上应酬寒暄标准的人们,却被他不懂得遮掩的锋芒扎得憋闷异常。因为不论他有没有心,那从身上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的自傲与矜持,映衬着他自身的风采,都使得与他交谈的人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当然,眼下的这两个人是例外。吴诩似乎天生具有对一切气场免疫的能力。而左镡每次听着徐子宁以他特有的关心方式对着吴诩甚至自己冷嘲热讽,都会笑着看他们两个张牙舞爪,一边想着自己真是像个照看孩子的长辈一样。
半晌,看得二人吵得累了,左镡依旧抿嘴笑着,倒了两杯茶,放在茶几上,待得二人走来,一人端起一杯喝了,才开口问道:“子宁,我观徐伯伯方才似有心事,可有什么事发生了?”
徐子宁闻言,看了一眼一旁的吴诩,却不说话。
吴诩见状,立刻奶声奶气地说:“诩儿也要听!哼!”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徐子宁又是哼了一声,完全嗤之以鼻。
眼见两人又要卯起来,左镡笑道:“也罢,就让诩儿也听听吧,左右有我看着他不出去乱说。若是这会儿他听不到,等下不知又要闹出什么花样来哪。”
这话却是说到了点子上,想到要一直防着吴诩,从此徐府永无宁日的境况,便是徐子宁也皱了皱眉。又见左镡极力替吴诩担保,半晌才不情愿地说道:“镡哥儿,你就是太惯着他了。”这才说起了原委。
原来再过上一个月,便是太后寿辰。当今圣上崇祯皇帝,青年登基,锐意进取,欲做那中兴之主。因此甫一登基便肃清阉党,一扫沉疴。自身又勤政节俭,每年圣寿,都草草从简,内廷省下银两,或支援北疆,或中原剿匪,略缓公中之急。却惟独这太后寿辰,为表纯孝,特旨大办。于是全国上下,文武官员,皇亲国戚,俱都忙活着准备寿礼。心里头有别样心思的,便想趁这个机会露一把脸。只要能博得皇上金口赞上一句,那便保不准是个简在帝心的机会。便是心里头没什么想法的,也都尽心尽力地把寿礼准备妥帖,生怕被人家比下太多,留下个大不敬的印象,往后万一什么事头上应了景,保不齐便是满门身家性命的干系。
这徐府富甲江南,当然不可能没有官面上的关系。徐老爷的胞弟徐二老爷徐岳,现下便任职兵部侍郎,居正三品。这徐岳也已经是耳顺之年,能够做到三品大员,实属不易,只是若无意外,这一辈子,也便止步于此了。只是人心思动,欲壑难填,总想着能再进一步,过一过一部尚书的瘾。于是便把此次太后大寿看成了大好的机遇,卯足了劲头想要露一露脸,向皇上、太后表一表自己的忠孝之心。只是官员俸禄,皆有定制,寿礼贸贸然送的太过丰厚,反而徒惹祸事。这位徐侍郎思前想后,想到了族里本家,写信来央徐老爷准备一份出彩的寿礼。
若只是这样,也便罢了。毕竟是关起门来是自家人,徐家商场亨通,也少不得官面上的打点荫庇,此时官面上需要钱财支持,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徐渭本心虽然觉得自家二弟此举不妥,但还是一口应承了下来,托人重金购置了一人多高的天然美玉,又请大家雕琢成了观世音菩萨像,所费逾万金,准备助二弟在寿宴上一鸣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