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姑苏城,是另一个城市。这个在大明乃至全世界繁华程度排名绝对前十的城市,在那个年代,完全没有“霓虹与噪音齐飞,路灯共车灯一色”的盛景。恰恰相反,由于明末贯穿整个崇祯一朝连绵不断的农民起义,即便是没有受到多少兵灾的苏州城也受了影响。宵禁,成了这个古城夜的主题。白天的万种铅华,在黄昏落幕的一刻仿似被瞬间洗净,好像一个独守空闺的美丽女子,流露出她在人前不曾显露的迷茫与孤独。扑洒下来的月光点缀着城中的万家灯火和飘弥的饭香,为这付别样的美增添了一抹颜色。
如果把镜头拉高,使得我们得以俯瞰这个古城的全貌,我们将可以看到许多名胜古迹,观赏一旁那烟波浩渺的太湖夜景,或者聆听姑苏城外闻名遐迩的寒山寺的钟声,还有从战国时期存续至今的虎丘塔,如果我们观察得足够细致,便会发现在城北那一大片占地极广的宅院,几乎覆盖了小半个北城区,那是我们今天故事的主角,徐府。
晚上的徐府,也告别了白天的热闹,没有了那些迎来送往,暂歇了那些家宅里斗。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俱都各回各屋,关上门,点上灯。看书的,聊天的,开心的,苦恼的,算计人的,被人算计的,家长里短,直到随着时间过去,渐渐地都息了,歇了。只偶尔从不知那房屋子里传出来若有似无的娇喘呻吟,宣告着某家下人正在做着一些爱做的事,惹得天上的月亮都红透了脸。
脸红的月亮害羞地拉来一朵飘过的云彩,掩起了脸庞,不多时又好奇地钻出来,看上一眼。月华倾泻过的大院高墙,两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逝,像是贴在墙上的剪影,没入一旁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了。
这等不请自来的架势,自然不是徐府的客人。就像大多数电视剧里演的夜盗那样,这两位也是身穿夜行服,面带英雄巾,重重护卫之中高来高去的高人。可与一般剧情不一样的是,这两位高人,此刻进了徐府两进院子之后,不得不难堪地正视这样一个问题:他们被阻住,无法前进了。
“三哥,这地方怎得这么邪门?”其中一个稍矮的夜行衣,压低了嗓音向同伴抱怨着,浓重的陕西口音,在夜风中被吹得若有似无,听起来有些滑稽。
“嘘。噤声!小五,你小子胆子肥了?”那个被称为三哥的,显然不满意同伴这般不专业的举动。“这次碰上硬点子了。说不得得先撤,从长计议。”
三哥的话里满满地透着不甘心。这宅院本就大得离谱,若不是进来之前,有知情人给弄了一份地图情报,怕是敞开了让他们转上一天,他们也未必找得到那件东西存放在哪里。本以为有了地图,还有那个当官的满口应许了有内应接应,这种差事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可谁料到了地方才发现,之前的想法真是错的离谱。且不说那时不时巡行而过的大狼狗,便是那十步一明哨,五步一暗哨,就让他们哥俩头疼无比。这摆明是有高人排布、外松内紧的阵势,越是往里,怕越是防卫严密,几乎算得上是铜墙铁壁了。看着看着,三哥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天下何其大也,没想到他们兄弟身为大帅倚重的高手,明军行帐也自觉来去自如,却被阻在江南一个区区富户的宅院里。
正想招呼同伴,走为上计。不料眼前却突然起了变故,一个穿着打扮似乎有些身份的中年人走了近前,一时四周的下人们纷纷行礼,“见过三管家!”
“不用多礼。”三管家挥了挥手,“弟兄们值夜,都辛苦了。”
“回三管家,不辛苦。”回话的,看着是个像小头目身份的年轻人。
“不辛苦个球。”三管家笑骂了一句,挥手一巴掌,拍了一下那个年轻人的脑袋,“老子我都觉着辛苦,你不辛苦是寒碜老子呢,还是骗鬼呢?”
他这一巴掌下去,仿佛突然把周围人的骨头都拍松泛了似的,大伙都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那个被拍了一巴掌的年轻人更是恬着脸说:“三管家,小的们就算觉着辛苦,也不敢轻慢了上边的命令啊。这不传言说府里有内奸呢么。小的们偷懒耍滑被罚,那也罢了,若是被当成了内奸,自己生不如死不说,那可还是要连累家人的啊。这,我们哪敢啊!”
三管家一听笑了,一把颈皮把那年轻人拎了过来,拧着他的头骂道:“合着老子我是撺掇你小子偷懒耍滑不成?”说着用手指了一下众人:“你们都听着了,这两天辛苦一点,干系到我们徐府的兴盛荣衰,都给老子提着点精神。等辛苦过了,府里的赏赐另算,老子自请你们这帮小兔崽子们吃顿好的。”
众人一听,轰然叫好。一时间纷纷马屁如潮,那三管家显然被拍得满身舒坦,悠悠然地四下转了起来,一边笑眯眯地应着,目光慢慢扫过四周,当他的目光扫过两个夜行衣的藏身之处时,三哥几乎都能清楚地看见他挂着豪爽笑容的国字脸和暗藏阴鹜的丹凤眼,那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但是三管家只是笑得更开心了一些,目光不作停留地转了过去,直到停留在另一个方向,才似乎不确定地“咦”了一声,抬手指着远处那一团漆黑的夜色,说道:“莫不是老子年纪大了眼花了,刚刚好像看见什么人在那里。”
他这样一说,身边几个人瞬间都如临大敌,却听得他紧接着又说道:“算了,可能是看错了吧,或许是我们自己的暗哨。”
身边几人面面相觑,顿了一小会,先前那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说道:“三管家,那里我们没安排人。”说罢顿了一下,看了看三管家的脸色,继续道:“要不,小的带几个弟兄去看看?”
三管家闻言道:“没安排人?”他又看了一眼那团漆黑,道:“好,你你你你,还有你们几个,过去看看怎么回事。”末了好像为了掩饰自己先前的失言带来的尴尬一样,拍了拍那个年轻人的肩膀,道:“小子不错,心挺细的。”
受到这位徐府实权人物的嘉奖,那个年轻人瞬间精神百倍,像打了气的气球似的,兴冲冲地招呼了人往远处走去,这一下子,刚刚还满满当当的地方只剩下了三三两两几个人。三管家背对着那两个夜行衣的方向,负手而立。三哥眼尖,突然看到三管家背着的手快速地挥了几下,旋即又不动了,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自己眼花了一样。
两个黑衣人恍然大悟,这九成就是那狗官先前说好的内应了。妈的,这些当官的屁本事没有,玩儿这些阴的毒的,倒的的确确是在行。带着这样的念头,三哥招呼着同伴,像轻盈的黑猫一样,窜过了犹如不设防一般的要道,只留下身后微摆的草叶,嫁祸给了风。
而与此同时,在徐府的另一边,一间布置雅致的厢房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几碟精致的小菜,两碗吃了一半的米饭,凌乱的筷子,屋子里飘弥的异香,一头埋在桌上的少年,还有合着轻微的呼噜声摇曳不定的红烛,仿佛九流小说中的凶案现场,透着一份诡异的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未能保持多久,就被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打断了,徐子宁带着他万年不变俊美清冷的臭屁表情,踏着月色,步入了屋内,闻到了弥散着的异香,先是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在屋内转了一圈,把能打开的窗户统统都打开了,这才踱到了昏睡的左镡身旁,举起桌上的茶杯,试了一下杯里的水温,不带犹豫地把手一扬,将茶水俱都泼洒到了左镡的脸上,接着没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到一边的香炉旁,伸手掐掉了里面的焚香,嘴里谈谈地说:“醒了?”
夜风灌进了屋里,带来了屋外草木的清新味道,脸上又凉又湿的触感把少年从昏睡中叫醒,支起了自己趴在桌上的脑袋,下意识地抹掉了粘在脸上的茶水和些许饭粒,左镡只觉得自己的大脑昏昏沉沉,还处在当机状态。直到那一声清冷的“醒了?”传入耳中,思绪才仿佛被一下子拽回了现实。他抬头看了一看香炉旁那熟悉桀骜的身影,回想了一下发生的事情,懊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诩儿这家伙。。。我还是着了道。。。玉玺。。。玉玺,子宁,你可知道玉玺放在哪里,我们得快去,别让诩儿真个胡闹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