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草绿。小县城护城河的柳堤上弱柳扶风,满目鹅黄。堤下片片绿水,黑如墨染。水畔衰草,黄中藏青,预示着一线生机又在蠢蠢欲动。志存高远的文人雅士,戴着口罩,架着眼镜,漫天浮尘中支起画板,不多几笔就将其描摹成一幅山水美景。装裱到县政府门前的宣传厨窗里参加评奖,作为小城春早的见证。县领导为他们颁奖,县电视台、广播台为他们扬名。渲染出色的还要往上级层层选送,作为政绩民意博取更大的功名。其实那就是一个个星罗棋布在干涸河床里的污水坑!凡捂着鼻子旁观过这些画作炮制过程的各色人等,无不对艺术家们的小中见大以偏概全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们捂着半个脸都能划啦得比真事还真。
连年的气象干旱,加之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口蜂拥入城,昔日绕城一圈儿的绿水迥环,己经被肢解成了只见垃圾不见水的沟沟坎坎。宜建房处建起了房,宜立市处支起了摊儿。而且是那种一拥而上快速增多,造成法不责众抱团结伙儿。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时代精英,一个比一个彪悍粗犷出手大方。凡是操刀卖肉的,甭管猪、牛、驴、羊都是就地宰杀,围着一大圈儿人看,淌着一大片血水,汪洋恣肆中彰显着货真价实绝无注水。卖羊汤、水饺、胡辣汤丸子汤的,都是就地盘起柴灶大火猛烧。锅台之上滚汤四沸香气缭绕;锅台之下则是污水遍地碗筷狼藉。因为烧火的厨役还要兼顾涮碗。这边泼出去的污水漂着花椒胡椒葱姜大料,那边滚滚而来的则是裹挟着鸡鸭鹅毛甚至小肚鸡肠。群水汇聚腥臭漫天,可汪汪积水间熙来攘往的人们仍然纷至沓来,不惧遍地苍蝇嗡嗡阻拦。因为这里己自发形成了全县最大的集贸市场。
肖婵荣每天一大早都要到这个集市上来买菜,因为全厂几十号人的一日三餐,算起来也是个不小的采买。她买菜有个特点,就是先看卖菜人的脸。如果一大早刚一走进市场,就迎面遇上个满头冒汗解着襟怀,推着装满蔬菜的自行车东张西望的乡下老头儿,那她真就像遇见了亲爹一样,急忙抓住人家的车把,心疼万分地赞叹道:“这么重的一车菜,您这么一大早就蹬过来了!”于是这位大爷也就像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了亲人一样,一边支车子,一边向她诉说自己和老伴儿是如何头天傍晚收菜,晚上择洗,半夜装车,五更上路。如何摸黑推着车子走了多少里的乡间土路,如何上了官家的柏油马路......说的那个光景,也就像肖婵荣她爹当初骑着车子换大米的艰辛差不多。老头儿也抚今追昔地感谢,说现在幸亏没有查自行车的了。“不然的话,一路上再躭搁几回,说不定现在还来不到城里呢!”
支好车子卸下三大包疏菜,肖婵荣语意诚恳地说:“大爷,我看您老确实不容易您这菜我都买下了,我给您多少多少钱一斤。”那老头儿一听她给的价格确实已比乡下市场上高出很多,本来心下一喜就想答应的。可老百姓卖东西的习惯向来都是多了还想再多,如果人家给个价钱就卖了,这心里过后总有一点没有人尽其材物尽其用的帐然若失。于是又壮起胆子吞吞吐吐地说:“姑娘你能不能再给俺添几个?俺听说这城里的啥菜都是很贵的。”肖婵荣略一盘算又爽快地给他加了点。不料这一加,老头儿不光没有感恩戴德,反倒不想卖给她了。因为他忽然想到:这刚一进市场就有人肯出这么高的价钱,而且再让加点儿还立马就给加了。如果再往里走走说不定能多卖多少呢?!于是他又把卸下来的蔬菜包再往车上装,支支吾吾地说前边还有人等着他呢。肖婵荣再是加价挽留无济于事,他只管顾自推着走了。气得肖婵荣仰天长叹说:“俺的亲农村大爷呀,您咋就不理解俺不查自行车了,不再招人烦招人恨了,也想力所能及干点好事做个好人了呢!”
那卖菜的老头儿推着车子刚离开肖婵荣没有几步,立刻就有两个觊觎己久的菜贩子拦住了他。他们腋下挟着杆秤,手里握着秤砣,趿啦着鞋板儿,剃着光头,高声大气地问那老头儿:“她不买俺买,你说到底多少钱斤能卖?”老头儿鼓起勇气在肖婵荣给出的价格上,每斤又提高了一毛多钱,报出来之后又有些忐忑不安。不安的原因一是怕那二人不肯接受,又怕真要卖给他们后有些对不住肖婵荣。不料那二人只是稍微问了句“能不能再少点儿?”不等回答,立刻又大大咧咧地说:“算了算了,一星半点儿也不跟你争竞了,你老人家恁么远的路子驮进城里也不易。”边说边就动手打开了装菜的包,抓起码放整齐的蔬菜叉是抖落又是捋拉,三把两把就将整包的蔬菜剔除去很多。这下老头儿急眼了,手摁着菜包急赤白脸地说:“你们要是这样挑拣俺可不卖了!”那两人瞪起眼睛冲他嘿嘿直乐,说你这老头儿也太不够意思了,“你要多少钱斤就给你多少钱斤,可俺买的是你的菜,不是连土带泥杂七杂八!咋还就不让动手了呢?!”
称重量的时侯,那两人抓过老头儿自带的杆秤,先一使劲儿将提绳拽断了,又说这破秤老得连秤星儿都看不清,也没有计量局的检验牌,说起来都该没收,快快藏起来吧!可用他们的秤称重老头儿也不答应,因为在家里就常听左邻右舍传言贩子假秤坑人的可怕。双方正在僵持,一个肩背白色编织袋的垢面老者踽踽出现了。这老者看上去心无旁鹜表情木讷,只走自已的路不管其他。有认识他的人立刻朝这边高喊道:“不用争了不用争了,行人来了,就用行人的秤称吧!”听到这喊叫,“行人”这才止步回望。他肩头上的编织袋依旧那么松松地背着,里面斜插一杆大秤露出尺余,红木铜星正大光明。计量监督检验局的蓝底白字检验合格证、就像一枚椭圆形的精制公章,铁钉在秤杆上。那两个菜贩子立刻上前朝他点头哈腰,那行人依旧表情木讷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冷冷地说:“我这秤是要收行钱的。你们是各出一半还是一家兜着?先商量好了再说。”于是那二人又回过头来跟老头儿商量。卖菜的老头儿依然犹豫不决。因为除了自家的他对别人的秤总是不放心,可又架不住围观的闲人起哄说:“人家是粮食市的老行人了,黄金般地小米都用这秤称,就你这点破菜人家肯借你秤用就不错了!还拿堂作醋呢!”再看看那表情木讷的“行人”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尽管蓬头垢面胡须花白,可木讷之下并无奸邪之相。想来这上了年纪的人,应该不会再坑人了吧?犹豫再三,卖菜的老头儿只好勉强同意,但行钱他是坚决不出。那两个菜贩子也不再和他计较,再到“行人”跟前央求。那“行人”才极不情愿地借出自己的秤来。
称完第一包之后,卖菜的老头儿狐狐疑疑,眨吧着眼睛再三问抬离地没有;称完笫二包,他的疑心似乎更重了,不光将秤星把划了又把划,还将刚才让那两人七手八脚抛撒出去的乱菜叶子估量了又估量;到称完笫三包三秤相加合算出总重量来,老头儿大惊失色迅急地将三包菜拉拢到一起,张开双臂趴在上面哭着喊着说:“俺不卖了,俺不卖了......”因为他的三包蔬菜大约有多重他心里有数,常年累月搬来搬去估都估个差不多。如果差个三斤五斤十斤八斤,他也心甘情愿地认了。反正是自家种的没用花钱买,搭点力气搭点功夫权当填化该填化的人了。可一下被人黑去那么多,他无论如何都会觉得像被人宰了一刀似的难过。可他又不敢指责这些人坑人使假,惧怕他们拿秤砣砸他。只好一味地将三个蔬菜包紧压在身下哭喊,任凭两个气急败坏的菜贩子又拉又扯,又打又骂。
眼见得闻声而来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垢面“行人”急急收起宝秤匆匆离去。两个菜贩子又打又骂生拉硬扯,硬是没从老头儿身下拖出半包蔬菜来,气急败坏地朝老头儿屁股上一人踹了一脚,骂骂咧咧地也只好走了。围观的人群这才敢三三两两地走近卖菜老头儿趴着的地方,愤愤不平地指教他应该拿起法律的武器,找地方告这些无法无天的王八蛋去!
可究竟到哪里去告呢?于是各人又有了各人的高见。有说应该去法院的;有说应该去公安局的;还有说该去工商行政管理部门的。并且还都认为自已指的才是正确方向,别人都是机会主义。争得嗓门儿越来越高,唾沫星子都迸出来了。卖菜的老头儿起初趴在那里听着感谢,后来默不作声像睡着了似的。再后来越听越觉得好笑,心说这些闲人净放些不咸不淡地臭屁。刚才那两人打我骂我的时侯,他们没一个敢这么高声大嗓说句话的,这时侯一个比一个充好汉装高人,鼓动我再去闯风口浪尖为民除害。可他们也不想一想,就靠我那穷家破院几亩薄田,卖完家底拚上老命够得上跟人打一场官司吗?!
想到这里他再也趴不住了,终于鼓鼓涌涌地爬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身胳膊腿,感觉除了有点心痛、肉痛别无大碍。于是煞煞裤腰朝着一圈子闲人拱了拱手说:“谢谢大家的同情关心!其实,像我这样从小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一不为官二不为宦忍气吞声活了这么大年纪的小民百姓,有几个没挨过几顿打遭过几回骂受过几回窝囊气的?!没办法,草民百姓,人微言轻,走到哪里都没人看重。碰上不讲理的人不讲理的事,吃点亏也就吃点亏了,丢人现眼也就丢人现眼了,反正俺的脸面也不是多值钱。只要丢了人没丢东西,没被打断胳膊打折腿,回家之后还能交钱交账,还能吃饭干活儿,一家老小就还是能忍气吞声过日子的。至于各位教给俺的如何伸冤告状,不是俺不听大家的,而是真真切切告不起。大家想想,如果我咽不下这口气,撂下一切东奔西走喊冤叫屈,车费谁出饭费谁出?家里的农活儿谁替我干?一家老小谁替我养活?穷日子能说不过就不过了吗?!说到这里他摊开两手环顾四周,刚才还在争着指点方向的人们这才良心发见,唏嘘点头。稍一沉重之后再开新的话题——艰难的中国维权道路。
不等众人就这个话题再展开新的一轮争执,卖菜的老头儿又向大家拱拱手说:“如果大家真想帮俺一下的话,俺有这样一点小小的请求,不知各位肯不肯接受?”他这么一涉及具体,并且还是“请求”,大家的神经马上变得紧张起来,有两个还退后一步,预备随时溜走。就连打好腹稿正要阔论“维权道路”的有识之士,也都像一下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改为颤声发问道:“您说......您有什么样的请求?”
卖菜老头儿苦笑一下说:“大家也不用紧张,我一不给大家要饭,二不给大家要钱。我只是想,我驮来的这些菜,耽搁这么长时间也没能卖出去。再驮回去吧离家几十里地不说,还怕让家里人看着难过。所以我想请大家一人拿上一捆儿,反正回家都要吃的。给钱多少请大家随意,给多多要,给少少要,不给不要。权当大家分着吃了,总比看着糟心好。”他这么着一开宗明义,立刻就有人想撇开自己,说:“俺家刚买完菜呀!”接着向就近的人掰着手指报账,说先买了什么后买了什么,买完这些又买了什么,有凭有据言之凿凿。还有的不惜曝出穷酸相,说他们家一日三餐两顿咸菜,根本就用不着买太多。更多的则是伤脑筋在“多给多要少给少要”上,给多了心疼,给少了没面子。万一有人爱心大发,给的钱一个比一个多,搞得就跟竞拍竞买似的,那真要是拿上一捆儿在手里,岂不像烫手山芋似的。
终于有个戴眼镜的站出来向老头儿建言道:“我们每人拿一捆儿可以,只是您最好说个具体的价钱,咱们按斤称,该多少给多少,这样等于互相帮忙,谁也不欠谁的。”他的这个建言得到了大家的广泛认可,七嘴八舌地催促老头儿道:“说个价吧说个价吧,高点低点无所谓,反正这点小钱大家都能出得起。”马上就又有人觉得这样承诺颇具风险,怕老头儿万一张口说出个高价来不好争竞。赶紧抢在前面聪明地问老头儿:“刚才那两人给你多少钱一斤?”因为大家都知道菜贩子买菜是不会花冤枉钱的。老头儿如实报出价格来,大家一听,果然比市场价格低了许多,不禁私下雀跃欣喜。可有人心下仍觉有压价的空间,指出缺憾来分析道:“您看您这菜已经折腾揉搓得不新鲜了,您还趴在上面搂着抱着伤心了那么长时间,说不定眼泪口水还有什么怪味儿都渗进去了。再按原来那价格卖给我们这些想帮您的人,您老是不是会觉得有点有失公平心不落忍呀?您最好能再权衡一下,看是不是该铪大家打个三折或五折,这样彼此心里都好受一些。”跟着又有人大发慈悲喊道:“七折八折就够了,甭太损害农民利益!”
面对这么多爱心人士的七嘴八舌,卖菜老头儿的脸色由期盼到欣喜,再到不知所措帐然失落。掩饰不住的辛酸涌动如骨鲠在喉,咽不下吐不出。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什么都不要说了,人穷了说什么都不好听。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只要肯帮忙把这些菜尽快消解了,躲到一边不吃不喝哭一场,也就不再受这煎熬了。”他默不作声地将三包蔬菜都打开,将秤杆上被那二人拽断了的提绳重新接好,郑重其事地放在那个预备用来收钱的小布包旁,然后向大家深鞠一躬,含泪微笑道:“谢谢大家的捧场架势!秤和包我都放在这里了,大家愿意自己称就自已称,不愿自己称就举个代表替我操操这份儿心。我确实是有点太疲累了。”说着两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两个屁股蛋,直着脖子咳嗽。众人知道他那里刚被两个坏蛋一人踹了一脚,唏嘘认可。不待老头儿咳嗽完发话,早有人瞄准看好的菜捆儿出手就拿。拿到手里揪着黄菜叶,叉忽然想起来问老头儿:“您还没说到底打几折呢?”
老头儿依旧咳嗽得不能说话,但又不忍幔怠大家的期盼回答,腾出一只手来竖起大拇指。有人马上理解为“赞扬、感谢”。说这老头儿真逗,都咳嗽成这样了,还玩儿虚的不肯说实话。再问到底是打几折?老头儿还是竖着那根大拇指直摇晃。不过,这回人们看懂了,是“一折”!因为老头儿一边摇晃着大拇指,一边费力艰难地从喉咙深处吼出了点嘶哑的声音:“一...折!”吼完摇完,他就头栽在地上猛咳猛喘,顾自倒那口深藏不露的粘痰去了。
三大包蔬菜也就在这咳喘连连中被众人抢光,并且称赞老头儿“敞亮、有战略眼光”。说他知道不收钱大家不好意思白拿,所以才像征性地收一点,缔结城乡友好,以便下次再来卖菜,咱还这样帮他捧场。
正当人们手拿菜捆儿,说着闲活,等待开秤付钱时,身后不远忽然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快都放下,这菜我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