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六日,我和肖婵荣离开了派出所。此前刘嘉能已去县城承包了民政局福利工厂,领着一帮人用凡士林生产美容霜。他说那里人少房多地面大,可以让我们带着孩子在里面安家方便上学。他的设想是让我们帮他管理工厂,他腾出手来全力去搞推销。我和肖婵荣犹豫不决一再拖延,直到派出所内部爆发了一场大战,我们才决意离开。
事情的起因说起了还都在我们俩。因为我们同在派出所,肖婵荣又在户籍室,双方老家的村民,都把我们当成他们在镇上的代理人。不管什么事都交托我们帮忙办理,尤其是申领补办身份证,总觉得有我们在里面,办没办下来起码能知道个准信。那时这些村民也已学会了求人送礼,不再拘泥于淳朴自然的相邻相帮是应份的。每次求我们办事,都将自己舍不得吃的头茬瓜菜和水果鸡蛋之类的送给我们,这使我和肖婵荣都有种重任在肩的感觉,总觉得帮不了忙办不成事怪对不住乡亲似的。所以,肖婵荣对这两个村的居民身份证格外上心,一发现有谁的就马上记在心里。可惜保存发放身份证不归她管,一直都是那对男女在把持,她只能在发现之后报个准信儿。有一天,俺们村的一个本家叔叔来找肖婵荣,说他们小四去广东打工,临走的时候补办的身份证,到现在没领到,不知办没办下来。他在那边是冒用别人的身份证进的工厂,赶上突击排查,被拘到一个砂石厂筛沙子去了。同去的亲友天天来电话催,全家人都急得不能活。肖婵荣问了姓名年龄,想了想说好像看见过,那位叔叔就赶紧到窗口去领。
窗口里面那对男女正在给对方揪胡子,阵阵浪笑叽叽嘎嘎地。那位叔叔耐住心急陪笑问了两声,他们像是没听见,只好又把声音抬高了一点。这下惹他们不高兴了,不问青红就关窗说没有。那位叔叔情急又将那小窗拨开一道缝儿,嘴对着窗缝儿恳求他们费心找一找,说听侄媳妇儿说的办下来了。那男的问:“你侄媳妇儿是谁?”得知是肖婵荣后,他呲着牙花子讥讽道:“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怎么能知道你儿子的办下来了。”这话正巧又被肖婵荣听见了,她蹭蹭蹭地跑进户籍室,在文件柜底下的一个破纸箱子里扒拉了出来。摇着晃着让那男女看,说你们睁开狗眼看看这是不是的?那男的一见忙一把抢了过来,回骂道:“你懂个屁!这是出错作废的。”肖婵荣当着家乡人颜面尽失,索性不顾一切地痛骂道:“你们这些没沾人气的坏东西,人家多少人急着等着要身份证,你们就他娘的把持着光收钱不给证,让人家三番五次跑断了腿、急哭了眼。也不知你们这些龟孙仗的谁的势,就这么无法无天地祸害人......”骂着骂着他们就撕打了起来,肖婵荣当然没占便宜。我知道之后腰里掖上双节棍,堵住那男的咬牙问:“你他娘的会认字还认得这个不?”他一见我亮出拳头要揍他,先抓起一把椅子向我扔了过来,我侧身躲开一步冲过去,三拳两脚就把他打趴下了,又抡起了双节棍。窗口外边等着领身份证的几个人大声喊“好!”说早就该狠揍这王八操的。
打完架后,白所长找我,孙户籍员也找我。白所长要我说明原委起因经过,要肖婵荣回忆户籍室到底收了多少昧心钱,扣了多少身份证。孙户籍员找我则劝我息怒,要我和肖婵荣安心工作。还说他和郎中阳配班子的时候,就看着我和肖婵荣都不错,有什么事情应该跟他说。
打架的当晚,孙户籍就悄没声地将那对男女开走了。他俩走后,那个文件柜底下盛身份证的破纸箱子就不见了。多少天以后,在镇西路边的一座破窑里,有人发现一大堆结焦的灰烬,据说里面就有未烧透的身份证。白所长想追查,孙户籍说他压根儿就不知道。
此后的每天里,白所长和孙户籍员谁也不愿看见谁。两人终于越闹越僵,县公安局频频来人调停。白所长要肖婵荣出言出证。孙户籍员则想从我这里知道那么多治安罚款都去哪里了,别的不说,光按拾块钱一棵罚的老百姓私种大烟钱就不是小数。显然两人都在蓄意整对方的黑材料,我和肖婵荣夹在中间谁也得罪不起,主持正义又根本没什么正义。于是这才决意远走高飞,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来到县民政局福利工厂后,肖婵荣的主要工作是做饭买菜,因为二十多个残疾工人要一天三顿吃。我的主要工作是搬运,因为坐着站着干活的人多,能正常跑里跑外的却极少。所以,我就得不停地把原料运进车间,把成品搬进仓库,每天累得一躺下就不想再多说一句话。肖婵荣问我:“就这么干下去?”我说等刘嘉能回来再说吧。
刘嘉能在外南跑北奔四处推销,居然也能煽乎得买家如云供不应求。他每次打电话都说马上回来但就是不见人影。戈宝林也再三向我们抛橄榄枝,一有空就买个布娃娃小汽车什么的给我们孩子送来。诱导孩子叫他“二爸”,说为了造就这孩子他也是出过力的,理当也有他的股份。肖婵荣指示给孩子确认:“当年查扣你姥爷自行车的也就有他。”孩子于是知道“这个也不是好东西”。他的戈氏药业集团,在县城开发区刚刚圈地,也是在到处“诚邀有识之士捷足加盟”。弹指一挥间,须臾六、七年,时代在变人也在变。当年能有幸干上个临时工就已十分知足,而今居然都想当老板。社会发展给了每个人无边无际的膨胀空间,刘嘉能、戈宝林都已先行一步,自己何去何从不免也要权衡再三。
郎中阳得知我们来县城后,关切询问需要什么帮助。我和肖婵荣带着孩子去看望他时,他又问我愿不愿意到交警队去干协警。他现在已是县公安局的副政委兼交警队指导员。我告诉他刘、戈二位都想让我们入伙。他沉吟不认为是正规军,但又不好代我们主张。回到家里后,肖婵荣二话不说预先警告我:“你小子甭打算再去查汽车!能查个骑自行车的老头子,还嫌不够祸害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