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命名,常常体现一种悖论:小女孩名叫“丑妞”,实际上俊美无俦;说是“浑江”,江流倒是清冽可鉴。还比如,我们攀登的这座“老秃顶子山”,从名字看,似乎无美可言,可是,登高一览,却是芳菲照眼。只不过因为在整个桓仁,涵天塞地,绿树葱茏,只有这座山头天开一席空地,这才“荣膺”了这个佳名。
一台越野车把我们拉进了林海。片片槐杨,遮坡塞谷,负势竞上,繁枝密叶在空际摇荡着波涛。宿露犹凝,在晨曦映照下,叶片闪亮着辉光,不时地滴落下几颗珠粒。重重涧壑,大刀阔斧地裁剪着山骨。汽车沿着蜿蜒的林间小道吃力地向上爬行着。随着地势渐高,丛林由阔叶变为针叶,气候也由炎炎盛夏转入了凉爽的暮春。二十华里长的盘山道上,上下左右,尽是鲜活、鼓胀的浓荫、翠影。绿,是夏日郊原的底色,此刻,那盈盈翠色更逼近到游人的面庞上、心窝里。当即口占一首七绝:
近来常常记起石涛和尚的两句诗:“不识年来梦,如何只近山。”是不是山峦的淡远、宁静的体性在感染着我呢?其实,真正动人心魄的倒未必是那类声威赫赫的名山。同人一样,出了名的山屡经品题,最后往往是声华过实,为名所累;若再有众生焚香膜拜,镇日烟云缭绕,就更会加重它的俗浅。我最喜欢的是空山寂寂,微风习习,林峦似动不动,松涛若有若无,听到的只是自己脚步的回响,通体浸透着一番彻骨的宁静与灵澈。
看山,是一种真真切切的美的享受。宋人郭熙说的好,山,近看是一个样,远看又是一个样,“山形步步移”;正面看、侧面看、背面看,“每看每异”;春夏看、秋冬看,早晨看、晚上看,“四时之景”、“朝暮之变”不同,“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也许是相距过近的缘故,这次出游,对于山的印象反而有些模糊;当然,这和林木阻隔也有直接关系,“岭树遥遮千里目”,自然见不到了峰峦的真面目。
八月的时令,犹如人当壮年,原是早已告别花季的时光。可是,登上顶峰之后,却见花团锦簇,灿若云霞,到处嫣红姹紫,蝶舞蜂忙。石竹花一般盛开在六月,可是,现在这里却开得瘟瘟火火。让人想起白居易咏大林寺桃花的诗:时当孟夏,已是众芳零落、绿暗红稀的时节。诗人正在为芳菲过尽而懊恼和憾恨,不期上得山来,却见寺里桃花初始盛开。原来,春光并没有飘逝,而是转移到了这里。——一种惊愕、喜悦之情溢满纸上。
像散了花的爆竹纸屑,人们哗地撒放在浓密的鲜花碧草之中,伴着野鸟歌晴,群虫噪夏,跑着跳着,笑着叫着,放浪形骸,完全泯灭了年龄的界限,霎时回复到了少年时代。庄子有言:“嗜欲深者天机浅。”怡然自乐,忘怀得失,正是环境直接作用于心境的结果。在物欲喧杂的噪音中,是无法听得见智慧老人的叩门声的。
生活在诗之谷画之廊里的人群,朝朝暮暮晤对着诗意的存在,固有的心灵美、艺术美被激活了。他们没有停留在对自然景观单纯欣赏的层面上,也不满足于山青一度,草绿三春,而是设法实现自然美与生活的同化,实现美的生命的延续。这在桓仁,已有百余年的历史。
县志记载,早在清末,多种美术创作活动即在民间开展,“谷泥人”的捏技,“辛画匠”的彩绘,“高师傅”的剪纸,遐迩闻名。新中国成立之后,特别是进入新的历史时期,群众发扬光大了优良的艺术传统,在积极发展摄影、绘画、剪纸、木刻艺术的同时,从事各种艺术造型,一些“艺术之家”、“版画之乡”陆续涌现,形成一个工艺美术的新兴产业。
下山之后,我们先后走访了八里甸和普乐堡镇,考察了龙江草编工艺品厂和东林木雕工艺品厂。这两户民营企业的产品,全都行销国外。他们利用松针草茎、碎木枯枝,做成各种鲜活灵动、神态可掬的工艺品,诸如圣诞老人、白雪公主,大棕熊、小白兔,卓别林式的怪客,碧眼红发的精灵,都成批结伙地漂洋过海,涌入了西欧、北美,成为孩子们心爱的伴侣。
这里的技术人员都是普通农民,并未接受过正规的艺术教育,可是,他们的创造力和对新生活、新知识的感受力却是惊人的。他们把东西方迥然各异的艺术风格、欣赏习惯大胆地加以融合,把现实主义与抽象画派的造型技巧统一起来。一些课题,有的专业人员也不易谈得十分清楚,可是,他们说起来却显得简单易懂。比如,他们说,现实主义画家画的人、物、山、水,都是能够具体命名的,都有特定的形象;而抽象派画的则是他们自己的感觉,反映的是一种思想情感、一种心理追求。
应他们的要求,我题写了一首五绝,作为观后感:
万木寻机理,神工出匠心。
花开荣四季,不必怯春深。
他们说,若讲“神工”,能够当得起的恐怕还得是那些“谷泥人”、“辛画匠”等老一辈艺人。我们之所以成了一点气候,皆因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