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远古人是无知的。
一曲吟唱后,沙姆希·亚达德一世率先鼓起了掌,紧跟着,如连锁反应一般,王妃、侧妃、公主、王子、贵族皆掌声雷动。
司珞安放下抱着吉他,站起朝他们微微欠身。阳光铺洒在她瓷白色的立体五官上,浅紫色发丝在清风中拂着她的脸颊,那双瞳就如同琉璃一般晶莹闪亮,那里面没有任何骄傲之色,有的只是淡定、安然,纤长身形更突出了她的高贵飘逸。
那一刻,人人都在赞叹她的与众不同。
司珞安的目光从他们一张张或崇敬或惊艳或贪婪的脸上扫过。拜托,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她其实是个女人吗?就只是穿了件厚实宽松的男款长袍而已。
耳边,传来光压低声音的笑。
这家伙,就算有这种读取别人思维的功能也不该每次都用吧。
视线转了一圈,最后停顿在庭院一旁的某个人身上。那是扎尔克,他没有看她,也没有鼓掌,他的视线上仰,定在二层平台上。司珞安原以为他看的人是沙姆希·亚达德一世,正想在心里评价他太过警惕,她距离这么远,怎么可能对他的国王不利?
但很快,她就发现到异样。
国王身边的某个座位上,坐着一位黑发深棕色眼睛的美丽女子。她曼丽而年轻,穿戴华贵,面容平静,视线却有意无意地朝扎尔克的方向飘落——她不就是昨天半夜那个哭泣的亚述女子吗?
原来,她竟然是国王的侧妃!
她原先还以为是哪一处的女官,扎尔克,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正在惊讶时,沙姆希·亚达德一世自王位上站起,布满皱纹脸上隐隐带着笑容,“来自西方的吟唱艺人果然不一般,歌声与琴声都无与伦比,而且之前从未听过类似乐曲!来人,传我的命令下去,请南那神使者来庭院,好一同聆听这无比美妙的歌喉!”
一名女官领命,缓缓而去。
紧跟着,沙姆希·亚达德一世吩咐司珞安可以继续吟唱。
她不着痕迹地翻了翻白眼,再度开始假唱。
司珞安低着头,无聊地拨弄着琴弦。片刻后,随着庭院外的几声通报,她立刻感觉台上人的视线都移去另一个方向。
“南那神使者到——”
南那神?她不经意间抬起视线,越过清浅的曲折水道,定在那抹刚踏入庭院的颀长身影上。
手指和唇,在瞬间自动停下。
初夏的阳光明媚而柔和,轻轻洒落那人如丝绸般顺滑的黑发上,额前轻垂的几缕浏海下,是一张精致妖娆的炫目脸孔。他的眼瞳是近乎透明的浅蓝色,如同北极的冰海,安静纯粹清澈。挺拔的鼻子下方是如花朵般娇嫩的淡蔷薇色嘴唇。
他拥有象牙色的肌肤,穿着一件窄长的月白色长袍,尽管全身上下并无任何饰品,却依然美丽得夺取了庭院内所有人的心志。
美丽的光华啊,无上的南那神使者啊,无论何时何地,他看起来总是美得不似真人。
司珞安动了动唇,轻唤出两个字:琉拉。
是、是琉拉吗?!应该是琉拉吧!
他——他居然活生生站在那里,天啊!
她不可置信地愣住。
那双浅蓝色的瞳终于与她对上,她欣喜地看着他。他看到她了,他应该认出她了,见到她在这里,他会露出何等欣喜的表情呢?他会不会立刻冲上高台,像以前那样一把搂住他呢?
可是,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欣喜的表情都没有。
眼神交汇了短短一瞬,他便轻轻移开,接着转身,从宫房内的阶梯上到二层平台,在已为他准备好的座位上坐下。
什么?
难道他并不是琉拉?
对,琉拉明明已经死了,死在她的怀里,但是那张脸,那明明就是啊!
“司珞安,快点继续唱。”手臂上的光轻轻提醒她。她再度习惯性地动起了手指和唇,然而心中却有如一锅沸腾的水,再难平静。
吟唱艺人的短暂失神并没令众人奇怪。
在他们看来,这很正常,因为当初,他们第一眼见到南那神使者时,表现得还要更夸张一点。
南那神——他们如清辉般璀璨耀眼的月亮神,是神明赐予他们的礼物。
在梦幻般唯美的歌声中,司珞安再度抬起视线,看着端坐在不远处上方的那抹身影。
她的眉和心,在同时纠结成一团。
夜幕再次来临,深色身影在一道道厅殿长廊庭院内穿行,最后静止在王宫东面的某扇大门前。根据下午以“男色”迷惑女官所打听来的线索,那位南那神使者就住在这个偏僻的祭司庭院内。
据说这整个庭院只居住着南那神使者一人,因为他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连守卫都没有。每日夜幕降临月亮升起后,任何人都不敢随意踏入祭司庭院内,据说,他每晚都会在庭院里与南那神交流,并为阿淑尔城邦的安定繁荣祈福。
这个庭院,比之前她所有看过的庭院都小上很多。朝南并排着三间铺砌着琉璃砖的华丽房舍。庭院至房舍的中央有一座小巧的池塘,映着天上一轮鹅黄色明月以及闪耀星子。微风拂过,池面泛起涟漪,池边飘落几片纤细绿叶,一切安宁而和谐。
想起中午从光那里逼供得来的信息,司珞安只感觉心跳在加快。
“……对,他就是琉拉,他没有死——别再敲我了!我全告诉你,他不是普通的生命体,是莫奈一辈子的心血结晶耶,而且在修复坏死细胞分子结构的液体里冰封了一万年,哪有那么容易死,只是进入假死状态。不过他怎么这么快就苏醒了?而且,他感觉上似乎——啊,你怎么越敲越重啊!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是你自己没问——啊,好凶悍的女人!”
之后,在她冷着脸孔一阵猛敲下,那台智能电脑终受不了摧残自动关机,并在随后被发怒的她丢去床铺角落。
虽然事后再想,光的故意隐瞒很可能是因为她曾经对待琉拉的态度以及几乎害死他这件事,但平白无故令她难过这么久,也实在有些过分!
她绕过池塘,见一旁弧形窗台内点着微暗火光,便一个翻越,无声进入。
“谁?”纤细的嗓音低低地飘来,之后响起脚步声,司珞安甚至连准备都来不及,他已由房间门口出现。
一袭纯白色的丝薄长袍,在微弱火光中衬得少年越发纯净动人,黑色发丝柔软地散开,还带着微湿。
见到房中的她,那双浅蓝色瞳底立刻闪过些什么,但司珞安尚未看清那些神色便已被他藏起。
“琉拉?”她上前触上他的脸颊。他没有闪,亦没有回应,仍然看着她静止不动。
手下的触觉是真的,的确是少年的脸,他活过来了,他真的活着!
“太好了,琉拉,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她捧住他的脸颊,他却突然退后一步,避了开。她的手指停在半空,他撇过头,不再看她。隔了片刻,见她仍然站着,他缓慢而低沉地开口:“你走。”
她收回手,看着他刻意不放任何表情的脸,顿觉莫名其妙,“你,叫我走?”
“你快点离开吧。”少年说着,又退后几步,依然垂着眼不去看她。
“我当然要走,你也要和我一起走!现在,马上!”看着他那样,她只当他是在别扭,“乖了,琉拉,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你知道为了要进王宫我花了多大功夫吗?不过现在见到你还活着什么都值了!总之,琉拉,你、我——我们两个立刻走,这个地方不能久待!”说着,她上前拉住他的手,才拽着他转身打算走,他已再一次挣开。她不解地回头,他却早退去了墙边。
“你自己走,我不会和你走。”昔日低柔的嗓音此刻却强硬起来,他站在那里,如一株纤长美丽的花,然而那张熟悉的美丽脸庞上,却没有琉拉该有的柔怯表情。似乎,下午与他对视的那刻,他也是如此模样。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像北极的海,这个时候再次想起来,才觉得隐隐不对。
琉拉的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你真的要我走吗?”见他没说话,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是不是在生我气?因为我隔了这么久才来找你——对不起,琉拉,我根本不知道你还活着……别生气了好吗,琉拉……”她放柔了声音,低低的轻诉加近乎诱哄的语气,他听着,脸色却越发冰沉。
“别再说了!”他抬起眼,那双细致的眼竟迸出隐隐火光,“你不用这样说,司珞安根本不会这样说话,也不用为了我扮成男人给一大群人表演!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做!”他的语速逐渐加快,“你马上走!”
司珞安看着他,重重叹了口气。
真是爱折腾的小家伙,她花了这么大功夫做了这么多无聊事来找他,他居然和她闹别扭。
“琉拉,别闹了好不好?”虽然看到他活着她很开心,但是,这样的他真的令她很不适应,或许应该说,令她感觉烦躁不安。
“我没有闹!”少年伸手一扬,一旁镶在银制烛台上的蜡烛应声而落,火苗在光滑的石板上忽闪一下灭掉。室内顿时变得更加暗沉,只能依靠自拱形窗台透入的月光看清彼此的脸。
“琉拉,你到底怎么了?看到我,很讨厌吗?”她的语气黯淡下来,如同这满室的沉寂。
少年的呼吸在暗默中流淌,安静而缓慢,许久,他开口:“是,琉拉讨厌司珞安,你可以走了吗?”
“琉拉——”
“我已经说过讨厌了!你马上走!”又一个装饰物在她脚旁碎裂,少年的呼吸急促起来,但他似乎极力在压制着,只是片刻气息又恢复平缓。
“好,我先离开。”她只得妥协,“但是我不会离开王宫,我不明白你到底怎么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看到你好好活着,我很开心,还有,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我会带你一起走。”说完这些,她旋身自窗台翻出离开。
流水般的银色月光洒在她离去的纤长背影上,自窗台里侧看去,那是多么令人心悸的熟悉背影。
只是……只是,为什么,那个人却始终都不明白他的心思,为什么,她始终都不知道他到底需要什么?
当扎尔克高大魁梧的身形出现在她房间时,她正斜靠在拱形挑高窗台前的软榻上与两个女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她们在之前为她送来了丰盛的午餐,有各式烤肉、新鲜的梨子、无花果以及可口的点心,比起前几次,愈加奢华,据说这是沙姆希·亚达德一世对她的赏赐。对于堆积一桌的美食,司珞安并无太多心思品尝,只是喝了几杯色泽金黄的啤酒,便执着杯子懒懒地靠在窗边,看澄蓝天空浮动的悠悠云絮。
风,轻拨她长长的淡紫发丝,那双琉璃色的眼瞳仿佛带着某些不易察觉的哀思定在天空某处,她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神秘气息,高贵而淡漠,撩动着一旁女官的心。
扎尔克看着面颊绯红的两个女官,在“他”将视线移来的同时收起了眼底的某种神色。
他为司珞安带来了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陛下,要亲自接见她。
见她?她不久前才刚刚为他们表演完,怎么又要见他了?
“不需要你带乐器,只是接见。”扎尔克如此解释。他看着她,依然是那种审视警惕的眼神,这回似乎还多了些轻视。审视警惕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轻视?
莫名其妙啊,她本来就为琉拉的事心烦无比,想从女官口中再探听些情况,现在那个国王接见她做什么?
去往王宫南面的路上,扎尔克在她前面带路,她身后另跟着四名士兵,依然一副戒备森严的架势。她暗自好笑,如果她真想做什么,凭这几个人根本拦不住她。
而且,他不是爱上那位国王陛下的侧妃了吗?
如果她真是暗杀者,利用她除去国王对他不是更有利,笨蛋!
穿过层层厅殿,来到王宫南面最深处的华丽大殿前,远远便听到女子哭诉的声音。正在奇怪时,一位衣饰华丽的曼丽女子正巧自大殿离开。她用轻纱掩着面容,但司珞安依然看清了她的脸和脸上的泪痕。
又是那个侧妃?
司珞安朝他们看去,可能是碍于旁人,扎尔克只是俯身轻轻向侧妃行礼,便继续带着她进入大殿,越过层层自顶端垂落的帐幔,一路朝大殿深处而去。
简单行礼之后,沙姆希·亚达德一世退去其他人,命司珞安坐上侧身的旁座。
看着静悄悄的厅殿以及靠坐在宽敞软榻上年迈王者那双透着灼灼精光的眼睛,她不由感觉莫名怪异,照理说国王接见什么人,厅上总得留下几个人吧?
正思量间,对方缓缓开口,之前很多句她都没注意听,直到最后一句——
“……那几天一直听说驻军城镇里来了个如神般的吟唱艺人,果然,不伦技艺还是面貌,都不同凡响,近看更是如神明的造物杰作啊!”
“谢谢陛下夸奖!”好夸张的赞美。
“为表达我的钦佩,司珞安吟唱艺人如果有任何想要的,都可以开口,我一定会满足你。”沙姆希·亚达德一世的眼神渐渐深暗,脸上的笑容却始终不变,似乎在暗示什么,“我国地域辽阔,物资富饶,城邦更是稳固,只要有我的庇佑,你可以不必再过流浪卖艺的生活……甚至于,我可以给你之前从未想象过的奢华,只要你——”
不、不会吧……
看着面前满脸皱纹身材走样但眼底却升腾起某种欲望的老国王,司珞安瞬间察觉到了某些事。以前就曾听说远古时代的部分贵族或者位高人士有异于常人的癖好,难道这么巧让她撞上了?
“……不知陛下所说的庇佑是何种方式?”如果这老家伙真是喜欢男色的色鬼,她无论如何也得立刻把琉拉弄出去!
“呵呵呵呵……”满脸皱纹的鹰鼻王者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她白皙立体的五官,眼神里的欲望愈加****。他缓缓抬起手,指了指一旁盛着甜枣的银色托盘,接着拍了拍那张宽敞的软榻另一端。
她好想揍人啊……
在她产生这个想法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取过那盘盛着甜枣的银色托盘,她毫不迟疑地朝软榻上的王者走去。
“陛下!南那神使者到——”千钧一发之际,厅殿外传来卫兵的声音。
只是片刻,那道颀长的月牙白身影便自层层帐幔中缓缓而来。他一脸凝重,在弯腰行礼后一把拽住司珞安。
“南那神使者,你这是在做什么?”好事被搅,沙姆希·亚达德一世脸色微沉。
“陛下,我刚刚得到神明的指示,需要立刻为阿淑尔城祈福,神明的指示里需要这个来自西方异国人的帮助,还请陛下谅解!”
他的眼神很安定,没有半分怯弱,这样的琉拉很陌生。记忆里的他,总是像个孩子,但此刻,他却更像男人。
她当然知道他在救她,尽管并不清楚他从哪里得知她在这里的消息,但看起来,他还是很担心她。她是否要换种方式和他沟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