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园子里静悄悄的,只闻得秋风轻吹落叶的声音,今儿的天儿照比前两日稍稍缓和了些,阳光饱满得散了身上不少的凉意。
翠儿搬过一个黄杨木小交杌,膝上放着个彩竹线箩,坐在廊檐儿下就着暖阳儿缕着手中她嫂子才买回来的金丝线,翠儿先用拇指与食指捏住丝线的一头,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拇指、食指把线往上一勒,再一退松,接着用双手的拇指与食指捏住线的两头,将线绷挺,用一只小指把线绒轻轻挑开,如此反复分拨,手法很是熟练。过了一阵子,听得有人唤她,便抬起头来,原来是珠儿黄裙儿绿袄儿地走了过来,便问道:“你不在姑娘旁边服侍,跑回来做什么?”
“前院儿荷香姐姐她们今年上秋时晾晒的各色花瓣子已经熏得了,太太和小姐正在堂屋里面挑拣呢,小姐命我回房取个花囊来。”珠儿笑说道。
翠儿点点头,手上的活计却没有停:“别拿那个镶松石的,恐姑娘会嫌它笨重。你去开了桦皮匣子,里面有个累丝的。”珠儿笑着答应了进去了。不一会儿,手中便拿着个银累丝镂空水滴花囊出来,却没有马上就离开,反而顺势蹲在翠儿的旁边,惊讶着道:“早上那一箩已经分完了?姐姐的手可真快!”又说:“姑娘也真奇怪,要用这线,与太太说一声儿就是了,干嘛还非要拿了自己的体己让你嫂子去街上买?”
“姑娘如此行事,定是不想让人知道这活计,想是连太太也要瞒的。”翠儿放下了手中的丝线,想了想又说:“这姑娘吩咐下来的事,你我只管照做就是,莫要多出什么话来。如今姑娘大了,不比从前,咱们再不可以前似的马马虎虎,还是留心些好,你看周嬷嬷!”
珠儿听提到周嬷嬷,撇了撇嘴:“她自找的,谁让她犯了姑娘的忌讳。平时吆五喝六的惯会使唤人,姑娘什么事儿她都要管上一管,真把自己当这屋的主子啦,什么德行!
“你知道就好,以后姑娘和这屋里的事一个字也不能漏出去的,就连太太也不行。”翠儿正色的嘱咐完,便催促珠儿赶紧过去,莫让前面等急了。
在正屋和父亲用过晚饭后,钮钴禄·伊通阿满身疲惫地走进了自己的屋子,接过丫鬟随喜递过来的茶碗,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今天上午在学里,先生让他们拆解‘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这句,并作段文章。他绞尽了脑汁,作了篇呈了上去,先生也就堪堪评了个“中”字,伊通阿心中便有些泄气。其实,在他心中这句圣人之言多多少少有些自相矛盾,如果合乎道义去求富去贫就是无可厚非的话,那这‘道义’的尺度和标准又要谁来定制呢。圣人说,‘为仁由己’,可他最得意的弟子颜回也只能‘三月不违仁’,何至于他人。可这话是万不能与别人知道的,尤其是阿玛,虽然阿玛平日对他并没有十分的逼迫,但也是满心想让自己求取功名,走科正之道的。可自己实在是志不在此。因此实是烦闷的很,下午,他便溜了出去,与克善他们在南郊的旷场上比划了俩下,出了些汗气才好些。
这时,丫鬟随欢上前双膝跪下与他脱下脚上的卷边暗云纹缎面踝靴,换上家常的轻布软鞋。伊通阿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精致的夹袜,想起了下午换马靴时,克善他们看着自己脚上赞叹的神情。脸上微微一笑,抬了抬手,吩咐道:“去把我今天带回来的盒子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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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云听了小丫鬟的通报,便放下了手中已拓好的硬绢,起身迎了上去,伊通阿已走到了门口,只见他穿了件雪灰色缎素面夹袍,腰间系了条豆绿色捻丝镶滚的腰带,更显得身材笔直,面容清俊。
没等那云开口,伊通阿便先笑着说道:“刚才晚饭时没见着妹妹,母亲说你不耐烦吃饭,在屋里歪着呢,谁知偏又躲在屋里做针线,当心一会儿又嚷着脖子痛呢。”
“倒没有怎么狠做,今儿午后,松哥儿巴巴的从善味居买来了几块茯苓玉带糕给我,像模像样的说是答谢我给他做的那套挂件的回礼,我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吃了俩块儿,谁知就不克动起来,晚饭是再不能吃的。刚儿在屋里腻得慌,便随手做了两针。”那云一边笑着解释道,一边把他让进屋里来,伊通阿却招手让随喜把个裹着青素缎的薄木盒子拿了上来:“原想着你生辰那天再拿给你的,谁想今儿说初四那日正好请了翰林院的编修王敏之大人来学里给我们拨题跋。想是溜不出来的。所以就给你送过来了,你且瞧瞧这东西与你摆桌子可好?”
翠儿忙上前接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子,那云上前一看,盒子里原来是件孔雀蓝釉瓜式细颈瓶,脂凝玉润,色泽饱满,一看就是件上好的官器。那云只觉眼睛都挪不开来,欢喜着佯嗔道:“哥哥也真是的,这样的东西怎好大剌剌的摆着,定是要妥妥收起来的。那伊通阿听了便有些得意:“这样的东西官造的大都入了册,流到京城市面上的并不多,倒不是多么贵,只是难得。这件东西是两个月前我寻了个有门路的行脚商人从江西偷偷捎回来的,可称你的心?”
“喜欢,喜欢,我实是喜欢的紧呢!”那云忙一迭声的回答道。又吩咐翠儿仔细的收好。
珠儿搬过了一张红木桥梁档小灯挂椅过来,伊通阿却没有坐,反而踱着步子来到了那云的书案前,拿起了用镇纸压着的书籍,回头问道:“妹妹看【中庸】?到底太沉重了些。”伊通阿不赞同似的摇了摇头,又笑着说:“等明儿我到清贤文舍那去给你淘弄几本游记杂谈什么的,看着心情也畅快些。”
“哪个认真看它!不过闲时翻翻罢了。”那云似是不经意的说道。
“游记就罢了,若是能,哥哥就帮我买几本带注释的蒙文典籍回来吧!”
伊通阿听了有些意外:“我们没习过蒙文,你要那个做什么?”
那云轻轻地笑着:“没习过现在也可以学呀!”
伊通阿听了笑道:“现在这些的京中子弟大都是连满文都不耐烦学的,你倒有个好耐心学这劳什子···”正说着,伊通阿乍想到了什么似的慢慢的收敛了笑容,不太确定的眼神看向了那云。那云并没有回避哥哥那灼灼的目光,反而云淡风轻地坦言道:“我比不得你们,没有束伐的。如今临了冬,我就越发的没有了出门子的时候,天天守在这院子里做活看书外就没别的了。便想到习得这蒙文,倒是个营业儿呢。谁知道以后有没有用上的时候?”又瞅着哥哥若有所思的望向自己,那云慢条斯理的说道:“我看哥哥也应研习研习蒙语,你不是平时就喜欢研读些西北的战事书籍吗?典藏原本的那些用蒙文写的也不少。【周易】上不是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嘛!说不定什么时候真能派上些用场呢。”
伊通阿稍稍愣了一下,少时又缓过神来摇了摇头:“我现在哪有闲暇看这东西,我落了乙卯科的乡试,阿玛已是好生失望了,明年5月的恩科我是必要再下场的。如今该收心了。”
伊通阿嘴上虽如此说,眼中却难掩落寞之色。他平生最崇拜之人就是那个‘雪花如血扑战袍’的安北大将军费扬古,少时跟着学里的外谙达学功夫,他也总是最卖力气的一个,谙达见他认真懂事,也愿意多指点他一些,几年下来,一套外家拳打得也有模有样。他最爱的还是那些兵法战记,每每上了手,总是废寝忘食的乐在其中。
伊通阿与那云从小亲厚,因此他也并没有瞒着那云,可家里其他人就不晓得他的心思了,包括他的阿玛。其实伊通阿也明白,他是庶长子,虽然和松哥儿兄弟和睦,平日里妹妹也对自己百般维护,但因着生母柳姨娘的关系,嫡母佟佳氏始终对自己有些不待见,吃穿用度虽没有缺乏,但平日里,面上总是淡淡的。所以他也能理解阿玛执意让自己走科举的良苦用心。挣得了功名对于自己以后的路来说就要好走了很多。可从武却不同,他们家虽说是上三旗,但因无荫可萌,就算进了前锋营,也是个低品级的骁骑尉,不过是熬年头儿混品阶罢了。
那云看着伊通阿略有些纠结的神情,便知自己刚才提到战事书籍之事已经触动了哥哥的心事。那云也有些无奈,自己这个便宜哥哥本是个聪明通透之人,偏这件事上琢磨不开。伊通阿如真能施展抱负,获些成就,以后不但能保这个家的周全,也许将来也能成自己的助力也未尝可知。
思及于此,那云便微微一笑,夺过了伊通阿手中的【中庸】,似是玩笑着转移了话题,道:“哥哥平日也算是熟读圣人之言,如今云儿便考校你一番如何?”说完竟不等伊通阿回答,便径直娇声问道:“中庸第四篇第一二段所谓之何?”
伊通阿见那云冲着自己淘气地眨了眨眼睛,宠溺的笑了笑,略带些无奈地回答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刚开始伊通阿还背的声音清明,谁知背着背着,不知什么原因,他却渐渐的放慢了声音,而眼神却不住的闪烁着。
这时那云“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书,昂起头来,此时她笑容已尽收,白玉灯下,脸上竟然肃穆非常,朗声诵道:“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忽又停住,望向此时已呆立在地上的伊通阿,缓慢而又清楚地说道:“哥哥,成己以成人成物啊!”
半晌,伊通阿忽地双手作揖,一躬到底:“妹妹,兄长受教了。”
再抬头时,前面的那云已是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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