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八年,诏曰:“凡入科八旗,汉军旗笔贴式,翻译科进学尔,皆以汉字文为选。春闱大考阖试,不设满汉分榜。”
那云的满月宴刚过,凌柱便下了场。
凌柱18岁八旗乡试进学时,族里延请了京城以考辨文章著称的程焕程朝宗先生坐馆。程先生曾和凌柱剖心深谈,言其才乏齐尽而力余之,切不可竭精冒进,凡事顺应缘法,不亏于本心即可。凌柱也知道自己算不上大智大学的才子,几年来更以勤能补拙的心思扎实苦读,以待有日终能杏榜留名。
天道酬勤,是年凌柱名列三甲一百一十四名,赐同进士出身。府中众人皆是欢欣至极。凌柱自己也是高兴的很,抱着满月不久的那云,笑称自己的女儿确有旺府兴宅,福泽绵长之相。虽然取科名次稍稍靠后,但因是满人的身份再加上伯父佛荪的疏通,隔年三月,吏部便下了文书,着钮钴禄·凌柱补了临沂府平邑县知县的缺,任期三年。虽不算优渥,但也是十分难得了。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且不论当今朝堂上的那些是是非非。单说钮钴禄府上的物事人情。初任官职,凌柱并没有带家眷赴任,只携了贴身的小厮和一房老家人。佟佳氏便在家中操持家务,侍奉婆母,教养女儿。日子过得倒也平淡。那个有些心机的柳姨娘却是个没福的,伊通阿三岁的时候,染上了虚劳血症,治不过月余便没了。佟佳氏见丈夫不在家中,倒也乖觉,以自己家事繁杂实是无暇,另为老太太排解寂寞为由,仍留了伊通阿在喜他拉氏房中,且两厢无事呢。佟佳氏的娘家也渐渐和她有了往来,佟佳氏心中虽然不喜,但毕竟有了借力,在婆家凡事出面要比自己的姑姑牌头正了许多。
平邑算不得富饶,但也论不上是贫瘠困苦之地。凌柱虽年轻,但他品性纯良,为官父母一任行事规矩方正,治下宁清平静。到了任末考核时,得了二等“勤职”,其该管上司还在官册上注明了“收管无亏,守才政年”的评语提交到了吏部。凌柱到京城述职京察后数月,便外放了州同。
一转眼,伊通阿已经8岁,而那云也已经6岁了。佟佳氏又有了身孕,而喜他拉氏的身体却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药炉吊子一天三遍的生着火,老太太也不见起色,佟佳氏求着自己的姑妈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瞧,也说不中用了,让家里预备着。也就是树叶刚刚打了霜的时候,老太太就走了。喜他拉氏少年守寡,也算得上族中的节妇,凌柱便和伯父商量着向朝廷报了丁忧,扶着母亲的灵柩,带着妻儿家人,回了盛京老宅守重孝。等着孝期尽了,举家归京的时候,凌柱的嫡子钮钴禄·伊松阿也已经3岁了。此时的京中旧宅已经略显破败狭窄。夫妻二人便商量着置办宅子。说来可巧,和旧宅子隔了一条街的红杨胡同里,有一户姓白的人家,祖籍江西南昌。这家原是做陶器镇纸的行商,后来买卖大了,便在京中购置了房产。最近这家的独子在回老家置办田产的时候和人起了纠纷,失手伤了人命。被苦主告到了衙门,下了大狱,消息传到京里,白家父母便哭天抢地的张罗着变卖宅子铺面回老家为儿子打点以求保住性命。
凌柱去白府相看了两次,觉得不错,价格也公道,回来便和佟佳氏商量着找了稳妥的中人去说项。那家人也确是心急,并没有多在银钱上纠缠便允了。搬进新居不久,吏部那边就有了消息,轮了俩任的外职,这回凌柱留到了京里,升了礼部的部外郎,虽越了俩级,但这职位多少显得有些清贵,远没有外放油水充足,却也合了凌柱的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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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九年,北京城深秋的天气,已经很凉了,清清楚楚的寒意让大病初愈的那云有些吃不消。这场伤寒足足的扰了她有二十余天,那见天的汤药补药闹的那云头昏脑胀,想要出去走走,周嬷嬷又怕怕吓吓的劝着拦着。今儿个一早,那云的姑太太家打发人来送东西,佟佳氏便把周嬷嬷找去回话。周嬷嬷前脚走,那云后脚便带着丫鬟走到院子里透透气。那云满十岁那年,佟佳氏就叫人把正房后院的三间后罩房收拾了给女儿住。后院本就不小,佟佳氏细心布置,种了些小巧的花木,又摆些应季的花卉盆景。院子的东北角堆叠了几块凌柱找人从关外淘弄来的青玉石做了个假山状,倒也清隽别致。
翠儿拿了厚厚的缠丝苏锦垫,那云靠坐着倚在廊上的柱子旁,院子里她的另一个大丫鬟珠儿指挥俩个小丫头子搬着那几盆玉堂金马的团菊赶着天上的太阳影儿。
“脚底下都小心着点儿,这俩个缠枝莲青花的白瓷儿是姑娘心上的,要是磕着碰着了,给我仔细你的皮!”珠儿一边手脚麻利的收拾着盆里的枯叶残瓣,一边扬声冲着一个干活时脚下一趔趄差点失了手的小丫头训斥道。
翠儿见状,便笑着走到珠儿的身边,悄声说:“你且收些声吧,刚才姑娘还念叨头痛,耐不得喧杂的。”
珠儿听了便探头看了看静坐着的那云,果然,那云秀眉微皱,瞅着前面的一株石楠出着神。
珠儿回过身来,冲着翠儿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小声说:“姑娘病了这一场,是越发的安静了,虽说原来也话少,我看也好过如今。前天,姑娘在案子旁坐着,我以为她要看书写字,便在旁候着,谁知姑娘就在椅子上枯坐了一个多时辰,茶也不要,话也不说,单盯着楞子窗发呆,倒是怪吓人的,姐姐,你说别是姑娘又得了什么癔症吧。”
翠儿听了,忙正了脸色,低声训斥道:“你真是越大越不知事了,嘴里也没有个遮拦,做奴婢的怎么能议论主子!?那姑娘的事也是能浑说的?前些日子太太追究姑娘生病的事情,跟着姑娘出去的周嬷嬷不但罚了一年的月例,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没脸,后来还是姑娘亲自去求,才改罚了半年。那周嬷嬷还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几辈子的脸面岂是你我能比的,尚且如此。你刚才的话要是传到太太的耳朵里,看你的舌头还能不能保住!?”
珠儿本就比翠儿小了俩岁,平日里是个爽快憨直的,心思也没有翠儿婉转细腻。当下便唬得扯住了翠儿的衣袖:“姐姐,姐姐,我知道错了,我再不敢了,以后姑娘的事我再不敢瞎说的。”
“你且长些记性吧!”翠儿放缓了语气,转身走了回去。
那云仍是倚在柱子上,好似这半天动都没动一下的,翠儿见状眼中微微一黯。珠儿的担心她何尝没有过,只不过不敢说出来罢了。这些天来,小姐在人前还是那副文静温婉的样子,可是人后确总愿意一个人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姐,略坐坐便回吧,一会儿着了风就不好了。”翠儿在旁边轻轻地劝到。
“什么时辰了?”那云扶着翠儿的手站了起来。
“午时一刻了,您不说不耐烦喝粥吗,刘妈特意蒸了碗清浸蝴蝶面配了新酿的糟笋卧瓜,很是清爽的,小姐一会儿多少吃一点子吧!”翠儿笑着劝到。
那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回身进了房中。翠儿在后面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便忙忙地跟了过去
那云并不知道自己的丫鬟在为自己的事情担忧发愁,准确的说,她现在无暇顾及那么许多,她现在的心绪是怎一个‘乱’字了得啊!
前世的那云是一个果敢而不冲动,睿智而不莽撞的人。她喜欢有计划有条理的做事,她总是愿意给自己设定一个方向,虽然事情的结果会随着过程的变化而变化,有着很强的不可预知性。但是她总是会按照自己设定好的方向去努力到最后一刻。那一世,那云满腔的热血和激情都奉献给了那些渴望上学的孩子,等待救命钱的灾民和仰望自己的学生,甚至为此,她付出了最宝贵的东西。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虽然是那么的不甘心,但是那云却对这个结果没有一丝的后悔。因为她短暂的生命为她的理想做出了几近完美的诠释。
所以当这样一个身怀满腔抱负与才华的现代女性与一个几百年前的深闺女子的记忆思维相碰撞的时候,出现了那云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她,失去了方向。这大半个月以来,除去刚开始时穿越时空所产生的惊诧感外,大部分时间,那云都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她无法向老师求助,她无法向朋友倾诉,她无法从父母那里获得慰藉。此时此处此地,只有她自己。
在这个男权至上的封建社会里,她该如何自处,自己的所学所知又为何而用?难道自己要真的如史书上写的那样,再过几年当上雍正的小老婆,生下子嗣,囚守着一方宫室,荣贵平淡的终老一生?因为专业的原因,那云曾经研读过一些佛教典籍。佛说因果无空,因中有果,果内含因。那云觉得,她既然能俩世为人,且忆不丧,学未泯,就必定有其中的真理循环。
这一世,那云深知,如果要寻找自己心中的方向,必定会经历重重地艰难困阻,稍有差池,就很可能会重蹈那一世的覆辙。
所以,那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能说服自己放弃阳平大道而转涉华山之险径的理由,一如那一世!
冥冥中,千转轮回,皆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