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褪去,暮色渐浓,街上的嬉闹、谈笑与声声的吆喝淡了下来,农家炊烟也冉冉升起。倚风河边的芙蓉楼,灯影初上,生意兴盛。
“芙蓉如面柳如眉”,且说芙蓉阁曾有一名妓叫做水芙蓉,天姿国色,惊艳绝伦。五年前她来到这江南小镇,就在那漫天的星辰里,一袭素衣,如流风回雪,刹那芳华,飘然欲仙,是夜,便以此曲“飞天”,技惊四座。听闻,这里原是叫子规镇,子规子规,取自翁卷“子规声里雨如烟”,可自她来后,便改名叫了芙蓉镇。
初染依稀记得三年前的春日,那晚夜色如水,月光皎皎。微亮的灯火若隐若现,五色迷离。鲜艳的一缕红衣,恍若一朵盛放的罂栗,灼烈、柔婉,一瞥惊鸿,百媚俱生。
只可惜,那夜过后没几日,水芙蓉就失了踪影,而昔日红火的芙蓉阁也因她的离去,恩客大减,最后落得易主下场。如今,这芙蓉阁门坊未改,楼中花魁换了一个又一个,可终究不抵水芙蓉二分之一,因此生意总是不红不淡。
而那日的烟花璀璨,缤纷旖旎,于她而言,也成了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三年,改变的东西已是太多。
“听说了吗?原先要运往边城的粮草被人劫了。”
“这可是官粮,谁那么大胆子,不想活了?!”
“诶,我听说是毓缡做的。”一人小心往周围逡巡一眼,压低了声音。
“没根没据的,你话可别乱说。”旁边那人显然胆子比较小,紧张地拉了拉同伴的衣袖。
“不过你想想嘛,能干这事的也就那么几个人。秋相当然不可能了,他总不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剩下的,不是风烬就是毓缡,我看啊,八九不离十。”那人说的是头头是道,蓦的,他像是想起什么来,复而问道,“你说,这毓缡和风烬都长什么样儿啊,我倒真是好奇。”
“这毓缡吧,我倒远远望过一眼,果然是仪表堂堂,可这风烬......我还真就不知道了,江湖上不是都说什么‘白衣胜雪,风华绝代’么。”
“嗨,那不是传言嘛,谁知道是真是假,要不怎么江湖上就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哪。”低低的笑声蔓延开来。
“喂,你积点口德吧,万一被人听了去,你我还活的成吗?!除了那三个男人,你惹谁都好。”
......
听着那兴致盎然的谈论,苍玄眉头深锁,而初染却是一脸玩味的笑意:“苍,若我找人画像,然后再拿出去卖,想来也是价值不斐吧。”
苍玄闻言,不禁一楞,什么时候她竟也学会开这种玩笑了,不过看着面前略带狡黠的眸子,终是舒然。
“好了好了。”初染止住笑意,“回头说正事吧,雷庄现下如何?”
“如公子所料,约摸一个时辰,就有人把尸体处理了。”
“毓缡的动作倒是快。”初染的脸上看不出是赞是叹,“看来这雷庄的家财又是尽数落入他手了,唉,这么说来,他是不是该感谢我啊。”
“那我们为何不?”这是他一直没有明白的,若说她早知毓缡心思,那这些金银完全可以留为己用,没有必要让人家捡了便宜,也助了他的势不是。
“这么脏的东西我若拿了来,怕是以后连睡觉都要不安生,不过毓缡自然是不在乎了,既然他要,我成人之美,也算是功德一件罢。”初染轻叹一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志在庙堂,我却心在田园,他那些东西我一点也不稀罕,只要他不侵我境,爱做什么做什么,我才懒的理。”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三年了,这毛病一直都不见好。当年为了对付朱常晏,她硬是吞下了木莲花。木莲木莲,短时间内是可以聚积人全部的潜能,但是时效一过,整个人,就会颓然无力,像是被抽干一般,更是会把伤痛双倍奉还。病上加病,她孱弱的身子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公子不舒服吗?”苍玄递过水去,眉顿时堆在了一块儿。那年,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能勉强走动,若非她医术精湛,若非她之前早有防备,怕是早就回天乏术。
“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初染笑得淡然,“休息一阵就好。”
“驾!”说话间,迅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有些空荡荡的街上显得格外清晰明目。
那马,是清一色的雪白剔透,远远望去,更是纯净非常。
两个人,在芙蓉楼前飞身下马,动作利落漂亮。
“苍,那马很漂亮呢。”初染饶有兴致。
“听马声就非同凡响。”
“想必,它的主人也是非同凡响吧?”能得此等良驹者,绝非普通人。初染倒真有些好奇了。
“掌柜,你这芙蓉阁的生意还是一样的好呢,看来,又要被你大赚一笔了。”一个略显豪放的男声传了过来。
乍听之下,初染微微皱了皱眉,武夫么?!不过这声音总觉得有些耳熟,可一时却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哪里哪里,不过就混口饭吃,也就是小本生意,赚不了什么钱,再者说了,就这世道,今儿还开着店,指不定明儿就关了。”
“笃笃”,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清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隐约间白衣闪动:“这话怎么说?”
“咱们镇上年轻些的都被征走了,给人家皇亲老爷们作剑靶子去喽。你说说,人家夺权,到头来死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啊。这年头,做人都那么难,更何况做生意了。”掌柜叹了一声。
“秋兄——来,坐。”原先说话的蓝衣男子很是热络,冲冲掌柜道,“最好的女儿红,另外再上几个小菜,要快——秋兄,这可是芙蓉镇上最好的酒楼了,这里的女儿红,小弟我可曾是三月不知肉味啊。”
“既然如此,我当然要好好尝尝,否则不就辜负了靳兄的美意了吗?”一柄折扇自在而优雅地轻摇着,面如冠玉,十足的儒生气息,可眉宇间却又透着智慧、雍容,大有一览天下之势。
看着不远处的两人,初染倒是若有所思。那蓝衣男子不正是靳砚楚么,想不到他俩也算有缘,一天中遇着了两次,不过瞧他那时虽也有男儿大气,可对着她还是有些拘谨,没想到,此时的他,无拘无束,豪爽直率,才更是真。
“秋兄有所不知,这芙蓉镇的名号也是大有来历。喏,全赖那芙蓉阁里的水芙蓉。”靳砚楚笑道,随即又闪过一丝可惜的神色,“不过后来她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有说她死了的,有说她是跟人走了的,究竟如何,我也是不知呢。”
“哦?!”白衣男子饶有趣味地笑了,“这么说,靳兄也是无缘得见了?”
“倒是远远地看过一次,可那天恰好好急事,想着下次再来就是,哪知道,人去楼空。幸好这里的酒够好,否则还不抱憾终生了。”
“靳兄倒是个痛快人。”白衣男子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有美酒,不也快哉。不过被你一说,我倒是想见她一见了。”
“那秋兄现在有何打算?”
“不过想在江南好好走走看看而已,它与北方的风光还真是不同呢。”他不由地把眼光瞥向窗外,纷纷扰扰的杏花纤柳,古意巷道,真是小桥流水人家,别有一番滋味。“靳兄呢?”
“从军。”简单铿锵的两个字,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悠远。
“我以为靳兄不是个能被束缚之人。”白衣男子心头略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浅浅地笑开了,“不过人各有志,相信靳兄定有自己的思量才是。”
“个中原由,秋兄日后定当明白。”靳砚楚略一抱拳,“有幸结识秋兄是我的福分,今日就此别过。先谢谢秋兄的马了,告辞。”不一会儿工夫,那一抹蓝色就隐没在了苍茫的暮色里,只是隐约还听见那马蹄声声。
“公子刚刚一直看着秋某,难道在下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蓦的,那白衣男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她,四目交接,满是戏谑。
“让公子见笑了,真是失礼。”初染点头回礼,从容起身走过去,苍玄则紧跟其后。
“原来江南的男子也是这么漂亮。”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初染一眼,慵懒地拨弄着手上的酒杯,笑得别有深意。
“我也没想到,北方的男人也可如此有味道,看来是彼此彼此。”初染径自坐下,笑瞅着他。
“若公子是个女子,我想那水芙蓉也不过尔尔。”
“秋公子说笑了,既为男子,又何来女子之说。”讶异之余,初染并未多做辩驳,没想到他倒是直接,那双眸子看似温和,实际却波涛汹涌,暗藏玄机。
他也笑了起来,一杯酒缓缓地下了肚,继而抬头道,“上好的女儿红,要试一试么?”
初染淡笑,端起酒杯,刚要喝,苍玄却已经把它拿了去:“我家公子抱恙,不能喝酒。失礼。”声音,冷冰冰的。
“呵呵,想不到他还真是护主情深呢。”白衣男子笑瞅了苍玄一眼,“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姓姬。”淡淡地,他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
“鄙姓风。”初染也点头示意,脑中蓦然闪过的片段,让她略微有些怔忪。
“原来是风兄。”他略一沉吟,忽然问道,“风兄觉得,那位靳兄如何?”
“豪气干云,文武兼备,是个不错的人——只不过......”初染顿了顿。
“不过什么?”他笑意盎然。
“家国离乱,进了那个笼子,为他不值罢了。”那样的人,若是行侠天下,也是逍遥快活的吧。
“你怎么知道他进的就是笼子呢?也许,是另一片天也未可知?”
“秋兄这么说,可是以为柒澜还能回天?这样的皇帝,这样的世道,还不如早早散了的好。”
“亏你能把这话说出口,果然特别。”他的眼神里多了一抹赞许,“不过你也不能一杆子打死一船人吧?不到最后,谁又知道会怎么样呢。”
“秋兄可是在说自己?”
“我一介书生,哪能变什么天哪。倒是风兄......”他探究似的目光落在初染身上,别有深意地笑了:夭桃人面、绝代风华,明明是个女子,却有着男儿都不及的果敢和气势,而她身边的男人,必是武艺超凡、心思缜密,这样的主仆又岂会是普通人。看来江南之行,变得别有趣味了。
“书生?”初染笑看了眼那通白的坐骑,不由讽道,“秋兄的马真是好,连我这个外行都喜欢了,不知是出自哪个马市,改明儿我也去买一匹。”
“你既喜欢,那便拿去,如何?”他丝毫不在意。
“君子不夺人所好,再说我又不会骑马,别糟蹋了才是。”初染婉拒。书生?天底下若有这样的书生,那可真了不得了。的确,他是一身儒气,但是那双眼睛,像鹰。
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
“公子,天色不早了,我们走吧。”苍玄出声提醒。这个男人身上的锐气,让他心生防备。
初染点点头:“秋兄,家中还有事,我们就先告辞了。失陪。”
“两位慢走,恕在下不送。”他站起来,微微作了个揖。可就在初染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却是他一声浅笑:“我听说,泠月的主人也是姓风呢......”
初染闻言一怔,但又很快缓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回了一个笑脸:“天下之大,姓风之人多如牛毛,秋兄又何必大惊小怪。咱们柒澜的右相可也姓秋呢......”
秋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