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她尚在人间,他欢喜地不知所措;得知她是当日哑女,他悔恨地无以复加;得知他背负了本不该属于他的一切,他嘶吼出声几欲成狂。短短一天,他经历了人生至悲至喜大起大落。
“你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你呢?”
“如果我说不好,你会不会带我走?”
“会。”
“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毓缡苦笑。是啊,然后他要拿她怎么办?江山可弃,生死可抛,但他已不再是孑然一身。天意弄人!在他终于摆脱负累,他却已经失去了爱她的资格。
“听说是个儿子,他叫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
果不其然,她看见他平静中兴起的一丝波澜和僵硬。原来,她也可以残忍。初染无声地笑了。也许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藏着暗黑色的心魔,会自私会任性会邪恶会贪婪,所以这世上,根本没有绝对的良善。
“他叫思尧,魏思尧。”
“很好的名字,将来,他一定会同你一样。”初染微笑,“毓缡,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等一切结束,我们就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盖建竹屋,种很多很多的桃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毓缡,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想和你白头偕老。然而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想象的这样。你有你的妻子儿女,有为人父的责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毓缡,我从未后悔与你相遇,可是,我们回不去了。”
颜洛嘉说,也许有一天她会恨她。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不是不爱,只是爱得不够深,所以当他们各退一步,便再也拉不到对方。
婚期一天天近了,纳兰煌看她的神色愈发怪异。
有天晚上,初染看他心情不错,随口便问了纳兰清伊之事。
“她是怎么死的?”
“我以为你知道。”
纳兰煌避重就轻,显然不愿深入。恍惚中,他忆起了当年明媚轩妍的少女。从最初的邂逅开始,她就对落拓不羁的男人布下了罗网,只等他一步一步弥足深陷,然后从柔情蜜意里给予致命一刀。从相识到相爱,他们两个无不心存算计与防备。最后情感战胜了理智,她用血让那个少年一辈子将她铭记。
慕容流风其实并没什么过错,这场游戏里没有谁真正清白。可他还是恨,他明知清伊另有所图,却不动声色,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她的心房,以致于弄假成真。注定无望的爱情,他根本不该让它继续。
“纳兰,难道一定要有人死亡你才会满意?纳兰,其实你也不是真的那么恨他入骨对不对?慕容流风是否真心你应该看得出来。你知道,他虽带了磷火,可点燃的几率小之又小。你提的三个条件,根本就是存心刁难。因为你知道曦凰接连用兵不是上策,只要适时放弃姿态,朝廷不会太过为难。而你比之慕容萧,到底棋差一着,有他在一天,你的胜算便少一分。所以,即便和谈只是双方权益之计,朝廷也可休养生息,而你,正好腾出时间精兵简政。”
纳兰煌笑了:“女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聪明。我怕这样下去我会舍不得,然后像他们一样爱上你。”
婚期定在四月初十。天蒙蒙亮,初染就被人唤起。侍女手执托盘鱼贯而入,钗环花钿,珠粉胭脂,大红五重吉服迤逦其后。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左颊一枚桃花花钿,灼灼其华。
鸾镜朱颜,女子倾国倾城的容貌似曾相识。她的淡漠被鲜艳的红色包裹,她的苍白被厚重的珠粉掩盖,众人眼中,她依旧是完美无暇的准王妃。
王妃?是了,有个人也曾娶她为妃。十里红妆,万顷桃花,可以想见那场惊世骇俗的婚礼是如何令人诧叹。
二十四年光阴,她成亲两次,是三个人名义上的妻子。很荒唐是不是?她笑。她记得数月前星河璀璨,她凤冠霞帔与人共结连理,许下白首之约。她以为她终于不再孤独,她以为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我出去走走。”初染看了眼交头接耳的侍女,径自走了出去。知道她的脾气,嬷嬷也不敢拦,只遣了侍卫禀报纳兰煌,一边派人瞧瞧尾随其后。
天暗得有些诡异,密云压城,令人很是气闷。她记得,昨晚还是月朗风清,距凌晨起床也已经好几个时辰。那一瞬,初染有一种错觉,仿佛初十的白昼永远也不会到来。
她往南,一直走一直走。这地方纳兰煌曾带她来过,看起来只是一个高起的土坡,其实却是一座山崖,崖下是湍急的流水,惊涛拍岸,乱石嶙峋。
那天,他在背后圈住她的腰站在这边上,迫使她整个人微微向前倾斜。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站在地狱的边缘,临近死亡的恐惧与凌烈的寒风令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笑得诡异,他说,生与死的距离,现在你可看到了?
邀请的宾客几天前已经陆续到齐。慕容萧没有来,风烬也没有出现。宓王纳妃这等大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除非,是他们自己不愿意。而毓缡,自那日之后也鲜少再有交集。其实,在她问他愿不愿意带她走的时候,她的心里不是没有期待,期待他义无反顾地带她远离这是非之地,即使只是一句难以成真的谎言。
曾经生命里最刻骨铭心的三个人,最终没能陪她到最后。这个赌,是她输了。
“王,他们——”
远处,两个男人定定望着崖边女子晦暗不明的侧影。
尽管模糊,但他能够肯定,今日的她必是翩若惊鸿。他记得,那年漫山红遍,白衣胜雪的女子恶狠狠地瞪着他:再不放手,我可就不客气了。后来,她果真没客气,重重踹了他一脚。
马蹄声近,为首的男人长剑浴血。
“算了,走吧。”
纳兰煌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走了没几步,他听见先后两声“夭儿”。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转头,他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飘忽不清的白影跃空而下。
惊雷乍起,芳香馥郁,灰暗的天幕骤然清明。
下雨了?他茫然伸手,掌心落入几瓣殷红。
“呀,你们快来看,外面好多桃花。”
人们纷纷跑出来一探究竟,惊叹声嬉闹声议论声交错嘈杂。
“纳兰煌,你无耻!现在你高兴了是不是,现在你满意了是不是?!”慕容萧冲上来狠狠就是一拳,左臂的伤口因用力过猛又重新渗出血迹。
纳兰煌怒上心头,赤手空拳与他扭打在一处。过了不知多久,两人才精疲力竭地罢了手。
她死了,怀着对他的怨恨与遗憾而亡,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
仰面躺在草地,他的面前落英缤纷,碧空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