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气晴好。
将绣活丢过一边,初染捶了捶发酸的肩胛,慵懒地靠在旁边的亭柱上闭眼假寐起来。或许是拗不过紫笙的软磨硬泡,她到底还是应承了,闲时无趣,打发时间也好。不过刺绣这东西,看着是漂亮,学起来却不容易,她埋头坐了半天,还真有些吃不住。
想到这儿,初染又睁眼举起那方帕子细瞅,阳光透过丝帛氤氲出的一抹亮色,让她有了片刻的怔忪。真难看啊,她皱眉,正摇头想把它收了,不料却被另一人眼疾手快地抢了去。
“昨儿晚上突然就又打雷又下雨的,真怕今天也是阴沉沉的,现在看来是白担心了。”紫笙挨着初染坐了,一边端详着手里的物件,啧啧有声,满脸戏谑。
初染知她心思,故而也懒得理,索性侧身靠在凉亭的椅背看起周遭的景致来。杨柳清风,万紫千红,浓荫处的枝叶上还留有些许雨水,间或滴落下来,平添几分清凉味儿。紫笙还在耳边絮絮叨叨,什么今儿喝药特别顺当,什么大清早就来这里是等谁云云。初染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目光却时不时瞥向外头。
今早起来,右眼就一直跳,心里头堵得慌,紫笙虽是玩笑话,可“心不在焉”四字还真叫她说对了。正胡乱想着,却见外头匆匆跑进一个湖绿色的剪影,初染定睛一看,原是那日替自己送饭的丫头,看样子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慌得连礼数也顾不上,连连唤着“娘娘”,可未至内室,就被人拦下了。
为首的掌事宫女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斥道:“风风火火的,可还有规矩不曾?!——你且好好说话!”
“是......皇......皇上......”小丫头慌得话说也结巴起来,“皇上驾崩了......就......就昨儿晚上......”
什么?!
众人皆惊。
初染手里的针冷不防扎进了皮肉,在雪白的丝帛上荡漾出一点突兀的红。女官也是楞了好一会儿才换过神来,匆匆遣人去寻皇后。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顾不得手里的东西,初染三两步跑过去,提高声音又问,脸色骇人。小丫头本就怕她,这会儿更是语无伦次,吞吞吐吐不成逻辑,急得初染二话不说就拂袖而去,紫笙也紧随其后。
“娘娘许是已经在安泰殿了。”女官冲着她俩的背影道。
来不及转头说谢,初染心急如焚,匆匆前行。
淳熙三十七年四月二十,帝薨。
这个消息,顿时梦魇一般缠住了她全部的思想,使之满满当当无法考虑其它。魏子辰暴毙,怎的如此突然,她不记得他有隐疾,况且,这昨夜之事,为何到现在才广布宫中?而毓缡迟迟没有出现,可是与之有关?初染越想越乱,越想越怕,须臾,脊背已是一片沁凉。
毓缡,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
皇帝死讯一出,他纵是真清白,怕也难逃悠悠之口。背信弃义、弑父杀君,任何一项罪名都足以使他万劫不复。流言蜚语,他要如何自处?而秋慕云,又岂会善罢甘休?!曾以为只要魏子辰死了就一了百了,哪知细想来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思及此,初染更是加快了脚步。
恢弘的殿宇,琉璃黄瓦上一角飞檐跃入眼帘,侍立在外的宫婢侍从一脸肃穆,从侧门入内,可以隐约听见低语之声。众臣已被允许入宫,此时正三五成群地围在中庭,有忧虑,有愤慨,更多的则是恐惧。独独秋慕云,负手立于殿外,静默无言。
殿门大开,皇后缓步而出,目光平静:“三日之后入殓,准备国丧。”
“敢问娘娘,皇上为何暴薨?”黄延临毫不避讳。据他所知,皇帝虽然荒淫,但一向身体康健,断不是短命之人,因而其中定有隐情。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胆儿小的还偷偷抹了把汗。这话固然不错,可未免太过直接,先帝说黄延临是驴脾气,现下他们算是见识到了。
“娘娘,今日若没个说法,叫臣等如何信服?!”
黄延临步步紧逼,其他人则听得胆颤心惊,气氛顿时颇为尴尬。
“黄大人两朝元老,果真衷心可鉴,可惜——”这时,一直以旁观者姿态出现的秋慕云冲他躬身端端正正作了个揖,语态谦恭,尔后却连连摇头,弄得旁人一愣一愣,不明所以。
“秋相这话是什么意思?!秋相莫要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时不同往日。”黄延临冷笑,丝毫不掩饰他对秋慕云的轻鄙,在他看来,这个男人不过是用小人手段笼络皇帝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黄大人说的极是,诸位大人心里头怕是也这样想吧?”秋慕云含笑逡巡,目光落处,众人噤声,刚才还打算附和的一些人,被他眸中的利光迫得低下头去。“黄大人说,今日不得说法就不罢休,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黄大人一日不得满意的答复就一日不让皇上入殓?!——逝者安息,黄大人糊涂,怎么诸位大人也糊涂了呢?还是说,你们信不过皇后娘娘?”
寥寥数语,黄延临大惊,其他人则心中忐忑。
“秋相明鉴,黄大人说‘臣等’,并不包括微臣。”
“是啊是啊,我们绝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好。”秋慕云点头称许,嘴上却是半分笑意也无,“天圆地方,万事都有规矩,而今我仍为相,若谁有僭越无礼之举,断不轻饶。——你们,可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