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不是明君,却也不糊涂,若非他听之任之,你岂能大张旗鼓招兵买马,且在短短半年内一举夺宫?”颜洛嘉劝道,“他纵是有千般不对,而今他向你低头,难道你还不解气么?”
解气?!毓缡觉得好笑,多年之恨,岂是区区二字便可作罢,什么宽容饶恕,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都不过是文人杜撰的虚言。呵,老来无子,也算他的报应。
“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竟不知道,原来皇后喜欢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是吗?”听出他话里的讽刺,颜洛嘉没有多做辩驳,只是莫名奇妙问了一句,“进宫第二年我曾有过子嗣,这事你可知道?”
毓缡点了点头,他记得好像是淳熙八年十月,还是位皇子。若不是他早早夭折,这储位也不会轻易落于他手,只是好端端地提起这事做什么?
“知道吗?其实那孩子的生辰不是十月,而在八月。”
八月,明明帝后是年初大婚。
“难道那孩子......”
毓缡一想,顿时惊出了一层冷汗。
怪不得,帝后关系日渐冷淡,僵化至此。
怪不得,中宫侍女仆从前后大改,那为皇后号脉的太医也早早因病离职,不知所踪。
可如此一来,皇帝宠新忘旧的说法就不攻自破,明知妻子不贞,却还夜夜宿其宫中,假造一派和乐之局,为何?
欲问,却见颜洛嘉已掉头离去,毓缡快走两步随于其后,出得殿门,他侧头对黑暗中的人影道:“青玉,在这儿守着。”
夜色越发深重,方才皎洁的月光已然暗下些许,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我们这是去哪里?”毓缡忍不住开口问道,也不知为什么,面前的小路竟让他觉得害怕,每走一步,他内心的恐惧便增加一分。
熟悉而陌生的景物,就这样慢慢铺展开来,一草一木,仿佛都是记忆里的模样。石径蜿蜒的尽头,一处院落,灯影重重。
“娘在那里做什么,已经好晚好晚了,他才不会来呢。”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子去拽女子的衣裳,“真的娘,不骗你,刚才在外头我偷偷听到的,那个对咱们很凶的女人说,晚上皇上要她侍寝。”
闻言,那原本一脸平静地女子陡然有了怒气:“侍寝?!——小小年纪不求上进,是谁告诉你这些胡话?!”
“是......是我小不心听来的,他们说......说......”男孩的声音小了下去,“他们说侍寝就是......陪皇帝......睡觉......”
那时候,他以为他会挨骂,哪知,刚才盛怒的女子却将他一把带入怀中,泣不成声。
“看来你还记得。”颜洛嘉扯出一个笑容,止步在院前站定,她将手里的宫灯贴近几分在那匾额上,“这是忆晴居。”
忆晴,忆情。
毓缡心中一涩,匆匆推门而入,侍女不明就里,刚要上前劝阻,却被颜洛嘉挥手斥退。
二十年的光景,这昔日旧地已被修饰一新,只是器物摆设,分毫未改。
房门,一间间地被推开,凌乱而纷繁的响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往前跑,粗重的呼吸,莫名的烦躁,绵绵不断的慌乱,种种不安终在看见那间熟悉的屋子时,渐渐泯灭。
许是久无人来,房门上已积了厚厚的灰尘,不过轻轻一拭,便落下清晰的指印。
“吱呀”,抬眼逡巡,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之物,终于痛苦地低吼出声,重拳砸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春雨霏霏,画中的青衣女子,凭栏而立,笑靥如花,恬淡之中不乏娇羞,空灵之中不失狡黠,可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莫愁湖畔惊鸿一瞥,少女怀春。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一行草字,宛若流云,落款为一“辰”字。
辰,是皇帝的名讳。
“你娘的眼睛,很美。”颜洛嘉忽的喃喃自语,“知道吗?大婚那晚,他对我说:你的眼睛,和她一样漂亮。”
好熟悉的话,因为记忆里喜怒不定的女子,经常坐在镜前,又笑又泪:缡儿,他说,我有一双全世界最好看的眼睛。
“外戚洛氏一门,与毓家素有嫌隙,他虽为皇帝,却也有诸多肘制,随心不得。——你的父皇,并非无情之人。忆晴居的灯,夜夜都亮着,他说:晚晴怕黑,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够了!”毓缡冷冷地打断她的话,摇头踉跄着退开几步,他支手靠在墙侧,心中翻滚如浪,“皇后,你以为靠几句谎话就能欺骗我么?告诉你,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若他真在乎,为何那么多年都没有派人来寻,呵呵,连做个样子都嫌麻烦的人,我纵是想信也不能啊......”
最后几句,更像自嘲之语。
“不,他找过的,只是后来放弃了。”颜洛嘉道,“母后殡天,他一面削减洛家的羽翼,一面派人暗中查探,可惜迟迟都得不到消息,直到有一天,析兰城的探子回报,说你回了毓家,做了新任城主,还特意将“析兰”二字改作了“凤”。缡儿,你知道,当时他说了什么吗?他说:朕空有鸿鹄之志,而无治国安邦之能,想不到朕的儿子,却是天降帝星。朕要等着,看他如何夺朕的江山,成王败寇,他日朕之亡期,便是柒澜国兴之日!”
惊雷乍起,密云压城,姣好的月色,顿时被黑暗遮得无影无踪。
大雨滂沱,他立于中庭,拔剑而起,银芒四射。
落花,残叶。
支剑单膝跪地,他仰天长啸,顿时心绪翻涌,“呜”地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