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三资夜总会
虽然着急去见陈屠夫,陈昂却没有贸然前往。这时已经九点多钟,街上的店面大多已经开门。他骑着摩托车,找到了城里新开的班尼路专卖店。
停在班尼路门口,刚准备走进的时候,陈昂忽然想起《疯狂的石头》中那句经典对白:“牌子,班尼路的!”越想越觉得忍俊不禁,终究没有进去,而是又骑了一段,到了美特斯邦威的专卖店前,这才停好车走店子。
其实他也挺看不上美特斯邦威的,现在他有钱,腰包里装着几万块,股市户头上还有一百万,完全可以去买一身他一直想买、却舍不得买的Burberry。只是Burberry在这个小城并没有专卖店……十年后都不会有。
现在小城里最好的服装应该是金利来那档次的,不过以他现在的目测年龄,穿正装会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有点像乖宝宝要装成大人的感觉。不如穿身合体的休闲服,再配一副潮一点的墨镜,会冲淡他的稚嫩感。
其实陈昂再有几个月就满十六了,在道上来说,已经算是可以做事的年龄了。只是陈昂发育得晚,现在身高才一米六几,脸上也是稚嫩未消,看上去说是十三、四岁都有人信。
陈昂心知,一年内,他的身高会如火箭般窜上去,高一结束的时候就会长到一米七五左右。未来两年,还将缓慢地长两公分,胡须也会变得浓密,而不像现在这样只有淡淡的一圈绒毛。
到那时候,自己出面办事就会方便很多。
可是现在还不行。
跟道上的老前辈打交道,若是自己显得嫩,那就太被动了。陈屠夫这种改革开放初就出来闯江湖的老油条,可不像骨头这样的年轻人好忽悠。如果被他占了上风,自己将很难扳回一城,重新获得平等对话的机会。
年龄上的这种劣势,一定要靠衣装来扭转,至少给人的第一印象必须是老成可靠。
由于他只身一人,又穿着校服,导购小姐对他极为冷淡。陈昂也不在意,在导购小姐越来越敷衍冷漠的态度中细致地一件又一件试穿,最后挑了两件薄毛衣、两件春夹克、四条休闲裤以及几件休闲衬衫。
然后陈昂走到柜台前,漫不经意地打开腰包,拿出那一叠厚厚的百元大钞,点出十二张付账,并交代把他买的物品送到某某街某某巷某某号;又随手抽了一张,笑眯眯地递给导购小姐:“谢谢你的服务,这是小费。”
——面对别人的无礼和傲慢,如果你回以无礼和傲慢,那只显出你的浅薄。而你如果回应以彬彬有礼,那反而相当于重重地扇对方一记耳光。这就是陈昂的处事哲学。
说起来,他对于父亲的作风看不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陈暴不可一世的嚣张。如果有机会能和父亲平等地交谈,他一定会告诉陈暴:“爸,不可一世不是要表现得嚣张,那太没品位了。要用你的底蕴和气度,让所有人都对你心服口服,这才是真正的不可一世。”他真心希望,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平等地坐着父亲面前,跟父亲边喝着小酒边谈笑,心平气和地说出上面这番话来。
等到走出店门的时候,陈昂已经换上了新置的行头。米色灯芯绒休闲裤,红白格子休闲衬衣,外罩一件淡绿短袖毛衣,看起来沉稳又不失秀气。这身打扮在那个年代,也算是比较时髦了,只是低头看了看很不应景的旅游鞋,陈昂不由得叹口气,又跑了家鞋店,换了双精致的靴子;又去买了副颇有运动味的黑色太阳镜,这才算是打扮完毕。
接下来,陈昂骑着摩托驶往俞家冲——庆阳比较有名的娱乐一条街。许多年后,这条街将会是酒吧、专卖店、精品屋、咖啡厅林立的繁华场所。
现在,这里虽然也繁华,但多少显得有些落后于时代。大半的街面,都被半死不活的书店、文化用品店占据。
而目前整条街上最昂贵的消费场所,叫做“三资夜总会”。哪三资?自然是暴龙哥、陈屠夫和东楼哥这庆阳市道上三巨头。
说起来,这也是第一次和唯一一次三巨头合伙做买卖。
那还是95年的时候。
俞家冲由于靠近市公安局,当时属于真空地带,没有任何势力进驻。但是三家都看中了俞家冲巨大的发展潜力,想要来捞一笔又担心擦出了火花反而大家都赚不到钱。
因此经过协商,决定由三家共同出资建了这么一个夜总会。
三资夜总会刚开的时候,确实火过一段。那时候庆阳没有什么高档消费场所,到了晚间,有点闲钱的前卫年轻人便不知该往哪儿消磨。三资一开,他们顿时有了去处,整晚地泡在里面喝酒、跳舞、把妹。
三家之中,东楼哥掌控着庆阳绝大部分的皮肉生意,见到这里的繁华,自然要把生意发展过来。一时间,三资夜总会的娱乐节目单里多了不少带情色意味的表演,每到深夜更是有许多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出没,更是让全城的男人们趋之若鹜。
见此盛况,陈屠夫也不甘落后,破天荒地自己经营起了赌场(当时赌博属于陈暴的势力范围),同时兼职放贷。三资夜总会二楼专门辟出了八个包厢用来赌博,那些莺莺燕燕也可以穿梭于包厢,为赌场得意的赌客们提供特殊服务。
一时间,三资夜总会成了庆阳最大的销金窟,用日入斗金来形容绝不为过。
可就在这种大好局面下,暴龙哥指示阿元放弃了在三资的股份。很多人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是不久之后,公安频频登门,税务天天查账,甚至消防也搞突然袭击,让东楼哥和陈屠夫都损失惨重。大家这才知道——三资夜总会是太出头了。
95年,民众的思想还没有开放到21世纪那样的地步,三资夜总会在许多老派人眼里无疑是腐败之源、伤风化的根本。既然看不顺眼,自然要治。就算陈屠夫和东楼哥神通广大,可终究触及不到上层的存在。在这样的打击下,三资夜总会最后虽然仍然能照常开放,但是营业额顿时萎缩了数倍。
东楼哥和陈屠夫互相埋怨,都认为是对方搞的事情太过分,惹来的打击。两派本就有些旧怨,一点火星子就让他们起了大冲突。打打杀杀了几回,公安上门抓了不少人,弄得生意也做不成了,三资夜总会关门了近半个月。
最后在暴龙哥的干涉下,由陈屠夫高价买下了三资的全部股份,这才让事情告一段落。
整个事件里,最受益的无疑便是暴龙哥。出资八十万,短短几个月就回收两百多万,又卖了两方的人情。而陈屠夫和东楼哥方面,虽然赚了点钱,可是人手损失了不少,名声也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还在公安那里留下了厚厚的案底,可谓得不偿失。
一次和元叔的交谈中,陈昂得知了此事的始末,便明白自己那个看似冲动暴虐的父亲,其实有着深沉的心机和狡诈的智慧。
陈屠夫和东楼哥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打击的手来自何方吧。
站在三资夜总会门口,陈昂静静地看着那有些焦黑的大门。他不过是个少年——或者说,一个有着失败白领经验的少年。此刻要去面对道上赫赫有名的陈屠夫,多少有点心里发憷。
前不久,三资夜总会闹了场火灾。虽然由于发现得及时,没有造成人命伤亡,但里面的陈设却是毁了大半。陈屠夫这会儿应该正在里面,监督着进行维修翻新。
看着“三资夜总会”那五个彩灯串成的大字,陈昂忽然想到,再过两年,这里便将改名,改为“三资娱乐城”。陈屠夫终究不善经营,两年里亏损越来越大,终于把这地方卖给了一个台商。
台商颇有经营头脑,把这里做成了庆阳最大的游戏厅。
再过得一年,台商因事破产,把这里又转手了出去,这里变成了庆阳第一家的士高酒吧——HIGH吧的早期形式。
再之后,又过得数年,这里成了庆阳的“城市英雄”电玩城……
想着想着,陈昂嘴角露出放松的微笑。他经历过时光的变迁,知道历史的大势,有着别人不可能有的见识。纵然对于道上那一套不熟悉,可他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优势。陈屠夫,充其量不过是个草莽中的枭雄,在时代的潮流中已渐渐落伍。又有什么好惧怕的?
想到这,陈昂再不犹豫,停好摩托边上前敲门。
才敲了两下,便有人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来:“干嘛的?”
陈昂摘下墨镜,平静地说:“我找陈屠夫。”
那人一听,顿时怒气上脸:“X的,谁教你这么没大没小的?找死是吧!”
陈昂为之一窒。他也是喊“陈屠夫”喊惯口了,一时忘了陈屠夫最讨厌别人这么叫他。
陈屠夫名叫陈思名,返城后进了城乡结合部卖肉(卖猪肉,不是人肉……),为人仗义豪爽,好打抱不平。因这性子惹了事,八十年代初被抓了,罪名是故意伤害。关了两年出来,已经物是人非,想回到原来的单位也是不可能。恰好遇上改革开放,他索性自己出来做起了小生意。
那时候出来做生意的,十个有九个会发财,陈思名偏偏不是其中之一。折腾了许久,老本都快赔光了,陈思名把心一横,捞起了偏门。
因为他敢砍敢杀,昔日里也积下了不少的人气,倒是给他混出了名堂,人称“屠夫哥”,在城东算是一霸。只是他自己却不喜欢这个匪号,所以他的马仔一般都叫他“名哥”。
陈昂一时不慎,犯了他的忌讳,却也并不畏惧。自己又不是他的手下,没必要事事迎合他的喜好。
对着这看门的小混混,陈昂淡淡地说:“你不认识我,我不怪你。进去,告诉陈屠夫,说暴龙哥的儿子来了,问他见不见我。”
那小混混狐疑地打量了陈昂几眼,关上门进去通报去了。过了一会,脚步声响起,大门重新打开,却是换了一个人:“名哥叫你进去,跟我来。”
陈昂见这人表情冷酷,身材结实,带着股精练的味道,心知这定是陈屠夫的亲信了。当下也不废话,跟着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