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初会陈屠夫
进门处,是个小小的玄关。再转角进去,视线豁然开朗,大厅正中间是个舞池,现下杂七杂八地堆着些桌椅,上头都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四周的墙壁已粉刷完毕,掩盖了火灾造成的伤痕,却还没什么装饰。
二十几个工人忙得热火朝天,有的在布线,有的在做木工。一张手脚架下,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正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听的人唯唯诺诺,不停点头。
陈昂知道这必是陈屠夫了。早年曾听过一些陈屠夫的传说,本以为这个人会是个面貌狰狞的大汉,不曾想却是这么个平常的中年人,长着大众脸,脸上的表情虽说不上和气,却也绝不凶悍。
待陈昂走到跟前,陈屠夫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是小昂啊!好多年没见过你了,你怕是不记得叔叔了吧!那时你才这么高,我还抱过你呢。”陈屠夫手舞足蹈比划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明显发自真心。“你这双眼睛跟你爸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来,让叔叔好好瞧瞧。”
陈昂有些发懵,他预想过许多种会面方式,猜测也许陈屠夫会给他个下马威,也许陈屠夫会不咸不淡地应付他,甚至有可能闭门不见。唯独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场面,怎么搞得真好像是叔叔见了侄儿一样的亲热呢?
虽然有些不知所措,陈昂还是笑了笑,迅速思考了一番说辞:“我老爸很少跟我讲道上的事,不过倒常提起名叔,说你为人仗义,豪爽大方。在庆阳这地面上,你是最值得交的朋友。”
陈屠夫哈哈大笑,亲切地搂着陈昂的肩膀,拖着他往里走去:“我跟你爸是老交情了!我们一起下的乡,又分到同一个公社,那时候的条件艰苦呐!不过你爸为人没说的,够义气!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从来不会忘了兄弟们……”
陈昂身不由己,被他带着进了休息室,一起坐到沙发上。一个马仔拿了两听可乐来放在茶几上,又退出去关好门。
“……后来我先回的城,过了两年你爸也招了工。正好那时候我犯了事,关了进去。你爸来看过我几回,还给我家里送了点钱去,为这个,我一直感激他呐……”
陈昂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些事情,他都是第一次听到,从来没人告诉他,父亲和陈屠夫竟然有这么一段历史故事。
道上的人一般都传说暴龙哥和陈屠夫有旧怨,两人互相看不顺眼。谁能知道,两人曾经有这种过命的交情?而且看样子,他们的交情并没有随着时间而生分。不过陈昂也不敢肯定,陈屠夫究竟是在说场面话还是真心流露。对这样的老江湖,他只能谨慎地选择半信半疑。
“对了,你爸妈还好吧?”
“都挺好的。”
陈屠夫叹了口气,“你妈还在纺织厂上班吗?我有十多年没见着了她了,哎……”
陈昂垂下头,淡淡说:“她早下岗了。反正我爸一直有寄钱来,饿不死我们。”
陈屠夫拍了拍陈昂的脑袋:“也怪我,当初是我劝你爸那么做的。我说出来混,自己出了事没关系,千万别连累了家人。我也把老婆小孩都送到乡下去了。只是没想到,后来变成这样……”
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个内幕!陈昂瞪大了眼睛,勉强抑制住心里的激荡,轻描淡写地说:“我妈常说,这就是命吧,没什么好怨的。名叔,这不关你的事。”
“来来,喝饮料。”陈屠夫也想岔开话题,“你读高中了吧?”
“初三。”陈昂拿起一听可乐打开,喝了一小口,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任他事先如何猜想,也绝对猜不到来见陈屠夫竟是这么个场面。许多先前准备的话都不能用了,只能随机应变,找机会提出要求。
“呵呵,你成绩怎么样?在哪里读书?”陈屠夫笑眯眯的,哪有半点屠夫样?分明就是个慈祥的长辈。
陈昂却不敢大意。在这种老江湖面前,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被放大为致命的弱点。即使陈屠夫的话可信,他和父亲曾有过很深的交情,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天晓得他心里有什么意图?自己还得处处小心才是,免得惹祸上升。心里想着这些,陈昂流利地回答着。
聊了半天,陈屠夫忽然掏出钱包,数也不数地抽出一叠来,笑道:“小昂啊,这么久没见,叔叔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你拿去给自己随便买点什么,以后也要常到叔叔这来坐坐啊!”
陈昂笑了笑,却不接。“名叔,我不缺零花钱的。”
陈屠夫笑着说,“这是叔叔的一番心意,你不接叔叔可生气了啊!”
“名叔,不瞒你说,我最近也在学着做生意了。”眼见着谈话的氛围越来越远离自己的意愿,陈昂想了想,决定摊牌。“这次来,是想向名叔借点钱的。”
陈屠夫眼色陡然变得凌厉,马上又笑了起来:“你才多大啊?比我家那小子还小一点吧,你爸就放心让你出来了?”他缓缓地把钱收了回去,“看来你是嫌这钱少了。你需要多少?一万?两万?”
陈昂笑了笑,只摇头。
“你爸知道你上我这来吗?”
“没和他说呢。也不打算和他说。他已经给了我一百万了,要让他知道我来麻烦名叔,他肯定不高兴的。”
陈屠夫眼皮跳了跳,随即哈哈笑道:“原来是我太小家子气了。看你爸那手笔,啧啧,这几年他在省城肯定发大财了吧,随随便便就拿一百万出来给你玩。”
陈昂皱了皱眉。一个“玩”字,便暗示了陈屠夫的态度。明显是觉得自己年纪太轻,不可能真正做什么事。
想要达成目的把钱借到手,看来有点困难。
陈屠夫抬腕看了看表,说道:“哟,快到中午了。小昂你还没吃午饭的吧,跟叔叔一起吃去?”
“虽然我也很想和名叔一起吃顿饭,多叙叙,不过我也很忙的。”这番话就有些不客气了,简直是打陈屠夫的脸。眼见陈屠夫微微变了脸色,陈昂淡淡地笑道,“手里揣着一百万,我心里始终不踏实。要是不能做点成绩出来,让我老爸失望了,将来我想接他的班就悬了。毕竟,我还有几个‘弟弟’,他完全可以等几年去培养他们。”说到这,陈昂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
陈屠夫轻轻点点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却并不接话。陈暴的家务事,不是他可以置喙的;何况,他自己也在外面有情妇、有儿子,说起话来都不硬气。
陈昂其实从没想过接班的事,不过经过考虑,觉得还是这种说法最站得住脚,“本钱越大,生意越容易做,这点我是明白的。所以我想多借点钱,那就更容易做出成绩来给我爸看。”
“听说名叔你是专门借钱给人的,多少都能借,也不需要什么抵押,全凭‘信用’两个字。我陈昂虽然是小字辈,名字没什么分量,不过想来想去,也只能硬着头皮来找名叔了。只是不知道在名叔眼里,我值得信任吗?”他看着陈屠夫的眼睛,见陈屠夫一副玩味的神色,却半点不露心中想法。
陈昂盘算着,这笔钱应该终是借得到的。毕竟他是陈暴的儿子,不管是出于和陈暴的交情,还是想暗算陈暴一记,陈屠夫都会借出这笔钱。
他也实在需要这笔钱。做实体经营赚来的钱是要入账给父亲过目的,那是自己的“政绩”;但要是能多借点钱到股市上滚一滚,自己将来的计划所需的资金便有了着落。即使今后跟父亲有了摩擦,至少“独立”二字自己是能办到的。
明年股市还有一次上扬,又可以去捞一笔;紧接着有几个好的投资机会就将出现,只要投入足够的金钱,十年后能收益几十甚至上百倍。只要办妥了这些,那么未来自己就不用为钱发愁,而是可以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因此,这次向陈屠夫开口,他是志在必得。
正当陈昂神思飞到十年后的时候,陈屠夫笑了起来,一边摩挲着大腿一边缓缓说道:“叔叔还真是小瞧你了。暴龙有个好儿子啊……我觉着,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独当一面了,不能再把你当小孩子看了。”
“名叔你过奖了,成与不成,还得做过才知道。就算我侥幸做成了一些事,经验阅历也还差得远,将来还需要名叔你多指点呢。”陈昂不动声色地说。“况且,跟你们这辈人比起来,我还是太嫩了点。听我爸说,那个时候很多人十四、五岁就出来闯天下了,个个精明能干,相比起来,我只能算是温室里的盆栽了。”
“嘿嘿!时代不同了嘛!你们现在还是读书学知识为重,不像我们那时候没什么书读,自然要早点出来挣饭吃。”陈屠夫憨厚地笑了几声,又摩挲了一阵大腿,才轻声问道:“你要借多少?”
陈昂迅速在心里评估了一下陈屠夫的底线,伸出5个手指。”
“五十万?”
“添个零。”
陈屠夫怔住了,盯了陈昂半晌才摇摇头:“就算是五十万,我也得凑半天。你说的数字,我得砸锅卖铁才行了。你要这么多干嘛,你爸给你100万了还不够么?什么生意需要这么大本钱。”
看来不是想暗算父亲了。陈昂心头闪过这个念头,“既然想认真做生意,那自然不能小打小闹。名叔,我知道你们这行有许多规矩,什么九出十三归的,挺麻烦,我也不懂。这样,你借我500万,从六个月后起我每个月还你20万利息,一年半以后归还本金。你看怎么样?”
一年半将近百分之五十的利息,看起来挺高。可其实,也就是陈昂不懂行情狮子大张口了。
陈屠夫放债,一般是每个月五毛的利钱。也就是说,借一万,一个月后连本带利要还一万五。如果到一个月不还清,那么从下个月起计算复利——亦即是说,两个月后就要还两万二千五百……要不,怎么叫高利贷?
“你就这么有把握?做什么生意这么好赚?”陈屠夫也不点破陈昂的幼稚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死死盯着陈昂,似乎要把他看穿一般,“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不过这么大的事,你最好还是和你爸先商量一下吧?”
陈昂端着可乐,缓缓地在手心旋着,心里揣摩着陈屠夫的用意。过了一小会,他迎上陈屠夫的目光:“名叔,这笔钱我今天就想要。最迟,明天。你能凑到吗?”却是回避了陈屠夫的问题。
陈屠夫笑道:“你还是没听明白啊。小昂,叔叔要是像你爸那么有钱,那说借就借了,利息什么的也别和我提。问题是,地主家里也没有余粮啊……”说着,陈屠夫轻轻叹息了一声。
陈昂愈发断定,陈屠夫没有暗算父亲的意思。否则,自己借的钱越多,他将来说话越硬气。就是不知道这陈屠夫和父亲的交情究竟深到何种程度?
他就没有想过,陈屠夫会不会是真的拿不出这笔钱来。据他了解,全市的高利贷基本上都由陈屠夫掌握着。光这一项,每年的收入就不下于六百万,何况还有别的进项。尽管手下人也要分钱,但陈昂估摸着,陈屠夫自身一年的收入应该在三百万以上。
元叔现在全权代理父亲经营庆阳的生意,陈昂曾打听过,光是赌场这边,每年就要上交给父亲八百万以上。
陈屠夫就算混得差一点,也总不至于500万都拿不出来。
可是陈昂忽略了一点,陈屠夫刚在三资夜总会上面栽了个大跟头,损失了很大一笔;而且又刚把三资夜总会的股份全部收回。现在的陈屠夫,确实手头流动资金不足。
“我知道名叔对我是有些不放心。不过,就算我做生意亏本了,难道我爸会不管吗?你的钱,我一定还得上。还是按我说的方案吧!”
陈屠夫一摆手,“诶,叔叔怎么会担心你还不起钱呢。你爸是大老板,他有钱得很!只是我觉得,做生意嘛,还是要踏踏实实,一步步来。这样吧,叔叔想点办法,先凑一百万给你,实在不够呢,下回再来找我,怎么样。”
陈昂有些发愁,这样子离自己的计划相差太远,而看陈屠夫的神情,似乎很难说动他。忽然脑灵光一闪:怎么不让“城市英雄”电玩城提前出现呢?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陈昂笑着说:“名叔,我还是老实交代吧。借这笔钱呢,我是想投资这个地方。”他指了指脚下,“我有些想法,不知道名叔愿不愿意听一下。”
哪知陈屠夫忽然脸色一沉:“这是陈暴的意思吗?”
陈昂一愣,心知陈屠夫是误会了什么。先前还对自己和和气气的,忽然就变得深有戒心的样子,可见陈屠夫和父亲之间除了交情,一定还有些什么不愉快的过往。
可是他对父亲和陈屠夫之间的恩恩怨怨实在了解得不够,无法判断出什么来,只得小心地措辞:“我爸现在基本上不大管庆阳的事了,就连元叔也很少回来,只要能每个月从这边收得上钱就行。关于投资这里,是我自己的想法。”
由于怕伤及陈屠夫的自尊,陈昂不好直说觉得三资夜总会的经营思路不对,顿了顿才道:“我觉得现在夜总会不太好做,公安的打击力度很大,稍微过尺度的事都容易引得公安来,而如果太规矩又没什么客人会过来。”
看到陈屠夫欲言又止,陈昂想起了一个刚才忽略了的地方,忙说:“我知道二楼有名叔自己的生意在,我只要一楼。”
陈屠夫点点头:“你说夜总会不好赚钱,那你想做些什么呢?”
“游戏厅。”见陈屠夫神色错愕,陈昂笑道,“名叔,你是不知道做游戏厅有多赚钱。一个有二十台破机器的游戏厅,一个币卖1毛钱,你知道一个月能赚多少吗?”
陈屠夫摇摇头:“你说?”
陈昂笑了笑,却不直接回答:“我前年到羊城玩,看见那边的游戏厅都是比较高档次的,有几百台机器,游戏的质量也比这边高得多。一个币一块钱,不知有多少人排队玩。他们还有些别的玩意,比如赛马游戏,我曾见有个人一个小时不到就丢了几百个币进去。名叔你觉得,这会有多赚?”
见陈屠夫越听眼睛越亮,陈昂心知有戏:“庆阳还没有类似的场所,我如果做了这个,短时间内没有竞争对手,赚个几倍的利润是没问题的。更何况,来玩游戏多是些年轻人,名叔你的生意要是做大,想发展些新人帮你做事,那也容易得很。”最后一句更是为他的话加上了重重的砝码。
陈屠夫不是笨人,笑道:“不错,这个想法很好。你准备怎么做?”其实若能撇开陈昂,由他自己来做,当然能赚更多。不过,陈昂的提议中却有一项深深打动了他。
陈昂却不打算独吞这笔生意:“500万,我今天就要。场地租金我就不给了,水电、开出的薪酬之类的统一记入运营成本,每月利润你二我八。另外六个月以后我每个月还你10万利息,一年半后归还本金。其他细节可以再讨论。名叔,我知道你是爽快人,到底行不行,也别去问我爸了,你今天就给我个答复吧!”
陈屠夫大致一算,知道自己稳赚不赔。三资夜总会对他而言其实已经是个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能把这个包袱甩掉,同时还能大赚一笔,又能还暴龙一个人情,从长远看还能和暴龙的儿子打好关系——就只凭这四点,他心知自己绝对说不出拒绝的话。更何况,自己还能继续在二楼开赌场……
不过,要拿出五百万来,他真得砸锅卖铁才行了。只希望陈暴的儿子真的能善于经营,把这个一直让他赔钱的地方变成摇钱树。
从陈昂刚才的描述来看,成功的希望很大。他亦是心思活络的人,转瞬就想到了自己能在其中得到多少有形无形的好处。
当即不再犹豫,笑道:“那就这样吧,钱呢,明天上午能有100万到账。其余的,可能要拖个把礼拜才行。现在,有没有空和叔叔一起吃顿饭了?”
陈昂笑了:“得喝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