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关于未来
河边绿油油的草坪上，东倒西歪地丢了几个啤酒瓶。两个少年懒洋洋地躺着，看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
“……他死的时候，我正要参加小考。我妈甚至都不让我去送他，不让我去给他上柱香。她说，她就当没生这个儿子。可我知道，她是很喜欢我哥的……只是我哥得罪的人她惹不起，她不敢表现出哪怕一丝半点的难过。我爸死在这上头，我哥也死在这上头。你以为，我真不懂？”
陈昂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在心底里为兄弟而感到难过和同情，却又不能把这同情表现出来。对想要成为男人的男孩子来说，同情即是侮辱。他只能默然。
“我懂，我也知道我妈想要我好好读书，别再走我爸和哥的老路。可是她始终不明白，我不是读书的料。退一步说，就算我考上了大学，找个不错的工作，又能赚几个钱？何年何月才能把那笔债还清？要想来钱快，还是得捞偏门。我没有当官的叔叔，没有开公司的舅舅，一切都只能靠我自己。”
“我知道混**是什么滋味。一点都不酷，也不好玩。每天提心吊胆，生怕下一个被砍死、被抓的就是自己。我打心眼里瞧不起学校里那些想出来混的学生，跟着最下层的几个小混混，玩点抢钱、打架的勾当，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可我必须出来混。我要赚钱。”
谁曾想到，这番老气横秋的话，会出自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之口？这年纪的孩子，大多心里只装着玩乐、早恋、或者读书。都是听着父母的话，生活在家庭和学校编织的关于人生的美梦中，从不睁眼看看社会——也看不懂。这年纪的孩子，有几个人会为钱而操心？钱就是王八蛋。他们不懂，钱、健康和亲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缺一不可，缺少了任何一样，都是有缺憾的人生。
可是丁志翔明白。不幸的家庭背景，催得他心态老如二十几岁的青年。
“我要赚钱”，这个理由，真是让人没有拒绝的余地。陈昂叹口气，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我问你，如果你窝囊地活了几十岁，快要死的时候，忽然回到现在——一切都能重新来过，你会怎么过？你会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说这个干吗？”丁志翔诧异地问。见陈昂神色认真，他仔细想了想，道：“赚钱。赚很多的钱。然后过有钱人的生活。每天洗热水澡，天天下馆子吃肉，给我妈打一根很粗很粗的金项链，给她买最贵的衣服。”
“钱？我不会缺钱。”陈昂淡淡地道，“我只要开口，几十万几百万我爸随便都会给我。他赚的钱，将来都是我的。可我不想要他的，我想正正经经地自己去做点事。我想活出一种不同的姿态来。可暂时我还办不到，现在我只能依靠他。我想借他的钱，做我自己的事，可这很难，他不会轻易让我脱身。我了解他，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控制我，让我接他的班。”
丁志翔点点头，“那肯定啊，你是他儿子，他打下来的天下当然想交给你。”
陈昂道，“所以你要明白，我虽然想赚干净钱，可是很难和那个圈子脱离关系。那个圈子是怎么回事，你也清楚。你如果非要卷进来，作为兄弟，我只能支持你，就算将来的结果再惨，我知道你不会怨我，因为你知道风险，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对不对？”
“废话！”丁志翔咧嘴笑道，“到这时候你要是借口说什么为了我好，唧唧歪歪劝来劝去的，那才是瞧不起我。我知道将来会遇着什么，最惨不就是像我爸和我哥那样么？总得去赌一把，赢了就风风光光吃香喝辣，让我妈过点好日子。输了就去地下见我爸我哥吧，我有觉悟了。”
说完，丁志翔忽然有些扭捏，“我说，你不会觉得我是想利用你才和你交朋友的吧？”
陈昂微笑了一下：“我了解你，翔子。如果不是看我顺眼，就算我是江总书记的儿子你也不会理我的。对不对？何况，虽然朋友贵在交心，但如果朋友有困难都不帮忙的话，那还叫什么朋友。”
“嘿嘿！”丁志翔坐了起来，“痛快！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这是你说话最带劲的一次！”
“那就这样吧。兄弟，来帮我，我们一起去开创大事业吧。”
“就等你这句话呢。你当我是兄弟，我就把这辈子卖给你了。”两只手掌在空中重重地击在一起，然后紧紧相握。两个老成的少年相视一笑，许下了男人厚重的诺言。
回到家中时，陈母抽了抽鼻子，皱眉道：“又去喝酒了？”
“恩，一点点。”这个没有隐瞒的必要，而且也没法瞒。
“是不是丁志翔那臭小子？你别老围着他转，有好的不学去学坏样。那家伙也真是的，明知道你刚受了伤，喝不得酒，还不放过你。手有没有不舒服？你们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喝多了酒小心……”
陈昂的耳朵自动过滤了后面两千字左右，等到母亲歇口气的功夫，他淡淡地说：“妈，我在外面吃过饭了。现在我想进去看书，晚点再来陪你说说话吧。”
“恩……”陈母木然地点点头。等到陈昂的房门“砰”地一声关上，她才忽然惊醒：没搞错吧，儿子说要去看书？开天辟地第一遭啊！陈母啜着欣喜的泪花，蹑手蹑脚地走到放在冰箱上的观音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一柱香……不对，这小子书包都没背回来，还看什么书！陈母又蹑手蹑脚地走到陈昂的门口，悄悄地拉开一条门缝，却见陈昂的确在那看着什么，还一边摇头晃脑地念着疑似英文的东西。
陈母擦了擦眼睛，又悄悄地把房门关上。
把自己关在房里的陈昂并没有乖乖地看书。虽然面前摊开着一本初二英语课本，而且在感觉到母亲窥探时装模作样地念了几句，可他的心思早就飞出了很远很远。
现下，他正在思考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辈子，究竟要做些什么？
在梦中那三十多年失败的人生中，他也曾苦苦思索过这个问题。初时少年意气，想要大有作为，做一个一流的新闻记者。
之后步步受挫，只想要好好地在公司工作，最好能当上区域经理，多赚点钱。
再然后儿子降生，忙里忙外，渐渐地什么都淡了，只想要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不求闻达，只求家人平安幸福。
可最终，这些都没能实现。
现在，有了重来的机会。自己想要做什么？
虽然跟丁志翔口口声声说着要做自己的事业，可究竟是什么事业？
如果只是想赚点钱，那太简单了。随便找几支股票完成原始积累，然后投资几个必定会做大的公司，几亿几十亿都不在话下，可保自己和亲人朋友过几辈子奢侈的生活都花不完。可这有什么意义？
人，终究还是要追求一点什么的。
那么这辈子，自己要追求什么？太长远的且不说，先把目前要做的想好。
陈昂想了想，找了张纸，写下两个字：和解。
一定要和父亲和解。要去了解他，倾听他的想法，和他重新做回父子。去真正理解他的喜怒哀乐，去和他喝酒谈天。如果他并不爱自己和母亲，那也把话说清楚，至少就没有遗憾了。这是上辈子一直没做成的事情。
陈昂揉了揉眼睛，又在纸上写下两个字：独立。
一定要独立，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能被卷入**的打打杀杀当中，不能去赚那些昧良心的钱，不能去欺负弱小。父亲做得不对的地方，自己可以去弥补，父债子偿嘛。可是一定要独立，不能被父亲控制。
还有，适当的时候，可以劝说父亲慢慢淡出**，过普通人的生活。他又在纸上写下“漂白”二字。尽早，尽快，在父亲还没干下更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前，让他完全漂白，做正当生意。
“元叔”。不能让元叔死掉，一定要想办法救他的性命。
“母亲”。要让她过得幸福，最好能让她和父亲和好。想办法让父亲重新接纳她，爱她珍惜她，而不是这样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妇。
“读书”，要好好读书。珍惜在学校的时光，过些快乐单纯的日子。要考上重点高中，换个简单点的生存环境，而不是像六中这样每天都要面对打打杀杀，让自己可以舒适地一边读书，一边积累财富。
“大学”，去认真念个大学，学点东西，让自己更有能力，过得更充实，而不是像梦中那样随便混个文凭，胸无点墨。
犹豫了好久，他又写下“苏玲儿”三个字。要远远地守护她，守护这份纯真的单相思的初恋，让她不受伤害，可以过幸福的人生。不需要接近她，让这份美好的感情藏在心底吧，从前不曾有交集，今后也不需要。只要她幸福，让我知道这世界上有美好的东西生存着，就很好。陈昂心想，现在的我，不适合离她太近。
“叶萱”。如果说苏玲儿是一个美好的憧憬和怀旧的眷念，那么叶萱就代表着一个遗憾，没有实现的承诺、忘却了的约定，曾深深相爱却在十字路口迷失。“找你没说的，却想要的”，这样一个重来的机会，是否该去将那遗憾弥补。不再奢求能再次走到一起，既然错过那其中定是有其必然。可是，一定要将曾经答应过她的事，一一补上。
……
“那就这样了吧。”陈昂看了看被自己写得满满的纸，目前最优先要做的，是先去选几只股票，当然这部分完全要保密，这是不能被父亲知道的，用来做今后发展的钱。而且这部分的赚钱一定要适度，因为当自己的投入达到一定地步之后，便会影响股票的行情，使其不再如自己记忆中一般的走势。
目前正是一段牛市，记忆中暴涨将会持续到5月中的样子，然后股市将会进入一段低谷。恰好他还记得几支涨势较好的股票，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开个户、买入、等到5月卖出，一两倍的钱就能轻松到手。
然后是经营一点小实业，这方面是做给父亲看的成绩。在学校周边开游戏厅，似乎是个不错的想法。只要打通了关节，这方面其实有很大的利润空间，而且又不需要太大的投入。半年时间，足够把本金翻一番了。然后拿着赚到的钱，放到父亲鼻子底下炫耀一下，要他追加投资……想法不错，且做来看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