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幺筒拐九
“幺筒拐九……那段日子仿佛就在眼前,”张东楼缓缓伸出手,在面前虚抓一把,声音怅然,眼神露出一丝迷惘,“就在眼前,感觉伸手就碰得到。可其实,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那些人和事都早被风吹到了被遗忘的角落……”
听到张东楼用这样抒情诗般的口吻说话,陈昂表示压力很大——你老人家是黑社会,是流氓,不是诗人哦!就连谷聿铭也在拼命地忍住笑。
张东楼又怎么会在乎两个小辈在想什么,他的思绪完全沉浸入那段过往的岁月里。那些日子,不见得比现在好,也不能简单地说比现在坏;只能说,那些日子是那么令人难忘,因为那时,他有着——青春。
飞扬激昂,锐利无匹,勇猛精进,热血沸腾的——青春。
“我们都是下乡插队时认识的,左右不过分在那几个乡,都互相听说过名头。我们当时都是比较有名的人,倒不是好名声,而是能打敢拼,硬生生拼出来的名声……那些日子的事就不多说了,你回去问你爸去。”
“总之呢,我们当时聚集起了一帮人。虽然说都是知青,可你知道我们那个年代,所谓读书不过是上房揭瓦,批斗老师,谁又认真读过什么书了。虽然是高中毕业,可能文化比你们现在的初中生都比不上。可我们都比较想事。都觉得四人帮不会长久,上山下乡不会是一辈子,我们终究要回城。”
“可是,回城后之后怎么办呢?很多人没这种意识,觉得回城后就万事大吉了,可我们知道,工作岗位是有限的,好岗位更是难得。回城后若一时半会分不到好单位,吃什么?人总是要吃饭的吧?”
“所以一合计,我们决定成立一个社团。你父亲,他性格最沉稳,眼光最长远——我不是说他好话,事实确实如此,分析问题最精准的是他,拿主意的也是他,我们都觉得他是领头人。在他的发起下,我们把社团建立了起来,并且叫了‘幺筒拐九’这个名字来表明自己的身份——下乡知青。你父亲,就是社团领袖,我、屠夫还有别的几个,是核心成员。”
“社团成立的宗旨,是为了在回城之后,串联消息,互助互济。哪里招工了,打声招呼;谁有认识的熟人,就帮别人递个好话,带份礼;若有人一时落魄,衣食没着落了,大家帮衬着应付一段。当时就是这么个想法。这确实是个好想法,脑筋活泛的人都愿意加入我们。就算家境比较好的,也乐得加入,毕竟谁也保不准有落魄的时候……”
陈昂和谷聿铭都静静地听着,谁也没有不耐烦。往昔岁月如同一副画卷在他们面前铺开,让他们一睹别样的风景。
“期间经历了很多事情……”张东楼眼中露出缅怀之色,顿了顿,才道,“……不提了,都过去了。后来我们陆陆续续回城,有的人离开了社团,也有新的人加进来。留下来的人,都在坚持着我们的纲领。不过,很多东西都渐渐变了味。那时我们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好勇斗狠,谁没个和人冲突的时候?纲领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那好,大家一起上吧,有谁欺负了我们的兄弟,大家一起去帮忙……”
“屠夫就是那时候被抓的。一起关的,还有好几个,也死了几个兄弟。现在想想,他们真不值,”张东楼自嘲地笑了笑,“就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了一点意气之争,死了……换现在,没几万块钱丢到面前,谁愿意去拼命?”
“再后来,暴龙也终于回城了,”张东楼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完全沉浸入了回忆中,不知不觉把称呼改了,“暴龙一直是我们的头儿,没有他在,就像是缺了主心骨,做什么都不对。我们中有一些人本来不那么服暴龙的,在暴龙回城之前,都自告奋勇地想挑大梁,可是社团却始终一盘散沙。只有等暴龙回来后,一切都改变了过来。我们才明白,幺筒拐九缺了谁都行,独独不能缺暴龙。”
“暴龙有种独特的魅力,能把人团结在他周围。他回来后,改变了社团之前的一些做法。本来已经渐渐沦为知青聚会、消遣的社团,终于按照成立的初衷,开展了下去。暴龙带着大家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碰到有争夺市场的,就带大家打过去,死死地守住我们的份额。那个年代,社会是很乱的,八十年代初,单身女青年都不敢晚上出门,可想社会治安差到什么地步。我们这些知青——不说全部知青吧,至少我们这部分人,也不是什么好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好几个人手底下有人命的。本来遭人厌弃,父母亲朋都不待见,可是暴龙一回来,给咱们一整合起来,马上就有了精气神。”
“倒不是说我们开始做好事了,但是能赚钱,能补贴家用,那就是有本事的人。暴龙有头脑,能让大家都赚钱,能带大家打胜仗,而且该冷静时冷静,该火爆的时候火爆,大家都服了他,那个时候起,他成了当之无愧的老大。他就是我们的老大。”
“后来碰到了些麻烦。一些两劳人员渐渐放出来了,论凶悍,他们比我们更甚,什么生意赚钱他们就做什么,碰到不服的就打,打死打伤勿论。他们反正是被社会抛弃的人了,大不了再进去改造,自觉烂命一条,敢豁出去搞,谁也弄不过他们。这些人渐渐占了山头,甚至敢跟政府跟警察对抗。他们下手那才叫歹毒,我们这些小字辈根本没法跟他们比。剁人手脚,挖人眼睛,把人削成人棍,动辄灭人满门……当时他们干的最出格的一桩,想来你们也听过,就是把一个区委副书记灭了满门。他们把那区委副书记的那话儿割下来,塞进他女儿嘴里;又当着他的面强奸了他老婆和女儿,用匕首割了几百刀,把他老婆女儿活生生凌迟死;然后砍了那区委副书记的手脚,把他舌头割掉、眼睛挖掉,让他流血而死。”
听着这血淋淋的叙述,陈昂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虽然这事他以前就听说过,可这次听来,更觉摄人心魄。他偷看谷聿铭一眼,见这个英俊的小生也是一脸煞白,顿时颇觉安慰,这才继续听下去。
“暴龙当初就跟我们说过,不要把那些人惹急了,该退就退,谨守底线就好;同时不准我们和那些人来往,说那些人做事太绝,终究会不得好死。这下他的话应验了,那件事之后不久,马上就是严打,那些最出头的大哥们被崩了几十个,关无期和二十年的不计其数。这时候暴龙带着我们出头了,占了大片的地盘,接手了很多生意,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投奔,我们的势力飞速扩张。幺筒拐九的成员数一直只减不增,许多老成员隐退江湖,只想过安稳日子;可跟着我们混饭吃的马仔,扩充到了几百人。差不多到92年的时候,我们已经是庆阳最大的势力了。”
“三巨头的说法,也就是那时候流传出来的。跟那些老一辈的火拼,我们也损失惨重,原本的核心成员死得只剩我们四个,那一个没死的,叫烟枪的,也没逃过严打,判了十五年。呵呵,至于为什么明明暴龙是老大,外面却传我们是三巨头?因为暴龙很清醒,他早就说过,政府不允许一个独霸的势力出现,若是有人独霸了,必定会马上遭到猛烈打击。这番话,已经印证过好几次了,所以尽管我们都是幺筒拐九这个社团的,可我们打的名号都不一样,在外人看来,我们是三方独立势力。甚至我们各自的马仔,除了几个作为心腹培养的之外,也不清楚这个内幕。有时我们也会作秀地打上几场,争上一争,这些都是在暴龙的要求下做的。我们的势力范围,做的生意,都是严格遵守暴龙的指示做的。所以,92年的时候,道上风光无限的三巨头,其实只属于一个名叫幺筒拐九的势力而已。从来都没有三巨头,你们现在明白了吧。”
说到这,张东楼觉得有点口干,拍了拍掌,便有人跑来换了茶叶、添了热水。静默了一阵,陈昂和谷聿铭都在追思那段激情岁月,消化这段惊天秘闻,没有开口的欲望。又品了几泡茶后,张东楼缓缓道:“不过毕竟一直是分头行事,几年下来,大家也都各起了心思。特别是95年那次,哼!”
只听此话,陈昂便知道,三资夜总会那次父亲在背后使的手段早被识破了。只不过毕竟三巨头之间有这么深的渊源,所以张东楼才隐忍不发。
三巨头竟然同出一门,这等秘闻要是传扬出去,会在道上引起多大的风浪!
“东楼叔,95年发生了什么事?”陈昂装傻充愣道。
“你会不知道么。”张东楼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个淡淡的嘲讽笑容,“不过,你父亲既然决定去省城,抛下他在庆阳的地盘,我和屠夫之间终归是要争一争的。到时候,你帮谁?”
陈昂完全没料到,张东楼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简直是撕破面皮了。而且,陈昂想,这TM关我什么事?我以后可不会在黑/道中打滚。虽然心里这么想着,陈昂仍是微微一笑说:“聿铭哥都站在东楼叔你这边了,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吧。不过——”
顿了顿,陈昂爽朗地一笑:“首先呢,我过几年也会去省城;而且,我这么个小字辈,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庆阳这边的事,应该轮不到我插手吧。”
“就你会说话,”谷聿铭露出一个能让女孩尖叫的俊朗笑容,“等你的酒吧和电玩城做了起来,还会没钱没人?而且,真动手起码也是几年后了,到时候就算你想插手都不会让你参与的。东楼哥的意思是,这两年里,在生意上面多合作一下,对不对,东楼哥?”
张东楼点点头,也不看陈昂,自顾自地冷冷说道:“我知道暴龙的意思,他走了以后,还会把小江留下来,继续维持三足鼎立的状况;既然是三足鼎立,那大家都没法脱出他的掌控,还得乖乖地给他月供钱。妄想!就凭小江,凭什么让我和屠夫心服!暴龙他走就走了,凭什么还伸手找我们要钱!他要是留在庆阳,那我们都当他是老大,不会违抗他。既然他自己选择走,那就别怪我们要自立门户!小昂,今天这番话,我希望你能原原本本地转达到暴龙那里。”
陈昂恍然大悟,张东楼并不是因为自己说的一番关于黑/道的见解而想见见自己,而是想要自己当个传声筒来着。心念一转,他马上想到,前一世里元叔为什么会替父亲顶罪而死掉——那是遭了暗算!极有可能就是遭了张东楼的暗算!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东楼叔,话我会带到,不过能起到什么效果,就不好说了。一切事情我父亲自有打算,不会因为你一两句话就改变。”
张东楼眼皮也不抬:“我知道,没指望他有什么改变。他自然是要一意孤行,可我说过的话也一定会做到。小江,不足为惧。小昂,愿不愿意跟我合作?弄倒了屠夫,自然有你的好处。”
“再说吧。”陈昂笑了笑,说,“何况,东楼叔你就能确定,我不会帮着元叔来对付你?”
“那也随你。”张东楼淡然一笑,显得毫不在意,“你要是帮小江,我和屠夫肯定联手。毕竟我和屠夫都是幺筒拐九的人,小江却是外人。我的话,你好好考虑考虑;小谷,替我送送昂少。”
陈昂没接话,默默地站了起来,向张东楼点点头算是道别。谷聿铭陪他走了出去,在下楼梯的时候,谷聿铭拉了他一下,轻轻笑道:“什么时候,咱们哥俩好好喝一杯去?”
我晕,我们才说过几句话,就变成“哥俩”了?陈昂露出一个大大的苦笑:“聿铭哥,我这伤口没拆线之前,可是滴酒都不敢沾的。”
谷聿铭以为陈昂要拒绝接触,当即把脸一沉,陈昂是笑了笑,又说道:“这样吧,聿铭哥,下周三,我找几个朋友一起,你也叫几个好兄弟,一起去熙龙搓一顿,我请,怎么样?”
谷聿铭转怒为喜:“行,周三联系。你订好房间了打我手机,137****8888。”
好牛的号码!陈昂笑道:“没问题。那我先走了,聿铭哥你也别送了!”
谷聿铭坚持把陈昂送到楼下,才返身回茶室。听到这边的动静,丁志翔和李建军早赶了过来候着,等谷聿铭离开,丁志翔马上急吼吼地问道:“昂少,怎么样?”
陈昂摆了摆手,没做声。丁志翔反应过来,这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让他不满的是,直到皇冠将他们送回市里,陈昂也没有告诉他们究竟在张东楼那里谈了些什么。
陈昂在走出茶室门口的那一刻就下定了决心,这番谈话要烂在肚子里,直到有一天,必须出手的时候,才会公布出来。出手的时机,应该就在三年后——张东楼准备对付元叔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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