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太极宫甘露殿,是唐时皇帝的书房,不是亲近之人很少能被邀请进入,除寝宫长生殿外算是一大避忌之地。
此刻,李世民安坐在椅上,看着自己最年长的孩子,聪慧,敏捷,仪貌,言行,都非常符合自己对一国储君,为人子女的期望。
李承乾无疑是长相俊美的,眉角微挑,一双水目像极了长孙皇后,却更显冷凝,洁白无瑕的肤质连一点瑕疵都找不见,曾经粉雕玉琢的小孩儿有如青竹一般拔节而起,愈加俊秀。
平日里也都听闻各位太傅太师对他不加掩饰的赞誉,心中为人父的骄傲是必然的,只是,李承乾不仅仅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大唐的储君,这些还远远不够,自己圣明一世,继位者怎能平庸?
前朝二世而亡的教训还在眼前,眼中原本对李承乾举止风貌微露赞赏的神色随即淡下来,不动声色的问道:“你是如何看待的?”
李世民早先听到大臣的推荐,说玫乌镇现今住了一位星象隐士,玄文易卦颇为了得,秉持着不可流落一位才俊之士的宏愿,虽然对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不是很在意,也派遣了大唐的太子亲自前往相请。
谁知却是空手而回,倒是激起了李世民的兴趣。
对李世民的心思把握的非常到位的李承乾知道他的父亲想听什么,不卑不亢的回答:“回父皇,儿臣听说隐士可为两种,真隐者隐于市,毕其生,无人知晓其才华,然假隐者如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哦?”李世民将背靠向椅子,“那为何储君相请还要拒绝呢?”
闻听此言,李承乾抬起头,看着李世民的眼睛:“因为他认为,分量还远远不够。”
李世民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穿过宽大的甘露殿,连在门外守着的陆德容都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微微的松了口气,看来陛下的心情很好。
“他有这个价值吗?”笑完,李世民眼中精光毕露,原本英俊无双的脸庞更是英姿勃发。
李承乾低下头,避开咄咄逼人的视线,恭敬的道:“此人的易卦虽然出众,算学文学更当首屈一指。”
饶有兴致的看着李承乾:“那倒是要见见这个太子极为赞颂的人物。”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陆德容的声音:“陛下,魏王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李世民原本严厉的眼中浮现出明显的暖意,“你先下去吧,此事再议。”
“是。”李承乾躬身退下,在门口与李泰插身而过,眼角都没有看里李泰一眼。
不用回头,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正在和他的弟弟和颜悦色的交谈,脊背笔直,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的羡慕和嫉妒。
他们是父子,而自己,只是太子,是储君,是江山承继的工具,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已经没有一丝波澜。
东宫之主,是骄傲的,自矜的,没有任何人可以用怜悯的眼神看他,因为他们都不配。李承乾的俊美绝伦的脸在夜色笼罩下闪现着骄傲得倔强乃至偏执的神色。
同样的夜晚,微瑕无奈的看着终于逮到机会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李淳风,深秋的风有点冷,却愈发的显得面前的男子遗世独立风姿翩然。
看着面前小姑娘痛苦的眼神,李淳风笑的愈加得意,愈加猖狂,你躲啊躲啊,再躲啊,李淳风很恶劣的想着。
“道长……”微瑕镇定心神,打破沉默。
“无须如此客气,我与你师伯相交甚深,叫我师叔则可。”李淳风继续微笑,云淡风轻,很是得道高人的风姿。
“师叔,夜露深重,不知师叔何故还不安息?”微瑕立刻换个称呼,还纠结着转换话题,力图自救。
“微瑕又是为何呢?”李淳风不急不躁的跟进,将问题抛回去。
你不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微瑕暗恨,目光在李淳风淡笑的脸上一溜,扯出一个无比纯洁天真的笑容,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起夜。”
李淳风的笑意瞬间僵在脸上,不过也只是一刻,很快就消失的一干二净,道:“那快去吧,可不要着凉了。”
目送着微瑕瞬间消失在自家的,茅坑中。
半响,也许是一秒,也许是半小时,总之,当微瑕一步三颤的走回房的时候,抬头却看见李淳风正坐在她的卧室的椅子上,自斟自饮的喝着暖酒,好整以暇的等待自己回归。
难道他非得要给自己算上一卦吗?微瑕悲催了:“师叔这是?”
“忽然想起有些事情,想要和微瑕说说,便不请自来了,还请微瑕不要在意啊。”眉眼弯弯的,几乎看不到眼睛,标准的狐狸表情。
我很介意,微瑕心中呐喊,嘴上却道:“本不该拒绝,可是深更半夜,可有些不太妥当。”微瑕说的委婉,意思却很明确,孤男孤女的,很不好,非常不好。
谁知李淳风毫不在意的微笑,示意微瑕坐下:“佛道本一家,天下万物都当归为一统,何须分辨你我。”轻飘飘的一句话,将微瑕彻底堵死,你是佛,我是道,只是如此而已,天下万物既然都化为一道了,那么也没什么男女之别,更何况,你丫就是个小屁孩,女人还不够资格呢。
这是赤裸裸的鄙视,是赤裸裸的挑衅,微瑕愤怒了,挺起完全没有发育的胸部,很干脆的坐在凳子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暴风雨,你来的更猛烈些吧。
对微瑕的识时务表示赞赏,李淳风也收了存心戏弄的心思,直言道:“不要去长安,离得远远的,永远不要下山。”
微瑕一愣,随即不置可否的笑道:“师叔,这是天机吗?”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李淳风面色凝重,沉吟半响道:“也许吧。”话语中带着连自己都不确信的茫然。
微瑕也收敛了笑容,此刻的李淳风和平日完全不同,沉重的让人找不出一丝玩笑的味道:“道长,自从女娲创造了人,便无从插手人世的纷争,聪明的人就像在一条小溪中跳跃的小鱼,自以为看到了河流的走向,难道还能改变既有的轨道吗?道长又如何知道,自己的预测,不是在万物的规划之中呢?”
李淳风怔在了原地,看着这个年幼的孩子,一直知道她聪慧的过分,却不想,原来自己一直没有看透她吗?这一席话,怎样都不会是一个孩子的感想,这一刻,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眼前稚嫩的背影隐在夜色中,微弱的烛光竟然也映衬出恍惚的宏大。
将卧室留给李淳风的微瑕,一走出房间就后悔了,都怪自己脑门发热,装B害死人,现在可好,半夜三更的,一个人在院子里晃荡。
想了想,没有勇气回到自己房里,说不准李淳风还在那边感慨自己的学识渊博见识广博呢,一对上,问上两三句就全露馅了。
最后还是走到微念的房门前,敲了敲,微念肯定睡下了,师伯也睡了,真是不公平啊,自己在外面冷风中哆嗦,有人却睡得正熟。
没有多久,门打开了,微念站在门口,屋内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随意的套着外衫的微念还未清醒般看着眼前的微瑕。
“师兄,我睡不着。”微瑕皱了皱红红的鼻子,可怜兮兮的仰头看向微念,声音颤抖,眼睛湿漉漉的。
微念回过神来,转身进屋点了蜡烛,见微瑕还站在门后,皱了皱眉头道:“进来吧,外面冷。”
暗中对自己翘了下大拇指,微瑕畏畏缩缩的走进来,狠狠的打了个喷嚏,微念见了,拿起一边的披风给微瑕裹上。
“发生什么事了吗?”微念示意微瑕坐下,自己出门去厨房弄了点热水,端进来,看到微瑕呆呆的坐着,声音也便柔和下来。
原先只有微瑕一个小孩,一直以为微瑕的表现是正常的,如今下山看到那些打闹嬉笑的孩子才知道,原来微瑕安静的过分,心里便一直有些愧疚和自责。
如今看到微瑕半夜出现在自己门口,眼睛红红的,心里更是担心。
看到微念担心的眼神,微瑕低下头,其实明早就能赶到长安了,长安,大唐的国都,说不激动不向往是骗人的,但是,出生时的一幕却浮现在脑海里,人活着最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李淳风的一番话只是加速了微瑕心情的烦躁,那些语句,不是豁达,反倒更多的是宣泄,与其说是说服李淳风,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命由我不由天,很豪迈的话语,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人呢?穿越这种事,本身就是一根不安定的刺,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微瑕,举头三尺有神明,给前世自己嚣张的无神论一重大的打击。
是不是有人在安排自己的人生,自己所作所为是不是有人在看着算计着,那么卑微的自己挣扎的活在世间,却原不过是一双眼睛中一粒可有可无的灰尘,那种强烈的不由己的渺茫感让人无所适从。
这种感觉又和皇权结合在一起,可有可无的未知感几乎透不过气来。
不由自主的,就想在微念这里寻找心灵的安定,却反而让微念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