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起风了,风沙打在门上刷拉刷拉直响。王吉合猛地抬起头,自己咋也娘们烂气了?一辈子就没有记得啼哭过,爹娘死得早,小时候兄弟俩经常挨欺负,祥合胆小,一碰就哭,自己可没有草鸡过,被人打得鼻子流过血,嘴里流过血,脑袋上流过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是常事儿,但就是没泪,有了也得背转脸擦掉,从小就是个驴骨头。王吉合想,啥重要也不如革命重要,既然革命就要革个彻底,彻底把粮食归公,彻底把自己归公,彻底和小凤英一刀两断。他家里那两瓮粮食攒得不容易,大都是在祥合活的时候抠卡下来的,祥合过得细,小时候饿草鸡了,只怕遇上荒年饿死了,平时简直就是一粒一粒数着吃,一粒一粒点着省,夏季爬在地上扫土麦子,秋季爬到地里拣玉茭豆,拿脚在玉茭秸上踩找落下的玉茭穗,就是后来疯了,还是不能看见地上有粮食粒儿,只要看见便没命地往口袋里捏。祥合活的时候最怕遇到荒年,所以那两大瓮玉茭是绝对不许任何人动的,粮食最上面撒了一层麦秸灰,然后把瓮盖周围拿泥抹上糊严实。如果祥合还活着,死也不会叫吉合把粮食贡献给集体。
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不能再婆婆妈妈了。既然彻底革命了,王吉合就决心不吃小凤英送来的饭了,人得有点志气,就从这饭上开始跟她一刀两断吧。他熊熊走过驴槽,穿过过门,来到外间屋大瓮跟前,端起大碗、抓上狗舌头,转身就往圈那边走,下了台阶,马上又返了回来,把碗和干粮又搁回到了大瓮上。
王吉合坐到三屉桌旁边,拿起烟袋点上吸了两口,只觉胸脯里憋着的气开始松动散结,肚子咕噜咕噜直响,身上也没有那么紧促了;他走到大瓮跟前,看看那碗酸菜和狗舌头,摇摇头又把碗放下,把狗舌头搁到菜上,快步离开大瓮又过来坐下,好像只要吃了富农家的饭,就是革命不彻底一样。他嗵嗵嗵一阵气出,肚里明显觉出空荡荡了,一天没吃饭了,肠子拽扯得心慌,他掀开锅盖看看,只有半锅烧炕水,又翻开鳖盖上的搌布瞧瞧,只有一个半硬得发黑的柿子面窝窝。瞟一眼大瓮上的碗和狗舌头,哈喇水儿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赶紧吸进去往下咽,差点儿把舌头也咽了下去,实在撑不住劲儿了,大步走过去端上碗抓上狗舌头,快步退回来放下,跟人抢似的吃起来,咬一口狗舌头吃一口菜,酸菜酸中带香,乱搅起来一看,里面尽是黑乎乎的小碎肉,在驴圈待惯了也闻不出啥臊味儿,只觉得香,也没来得及往孝顶上想,一碗菜四个狗舌头就全呼隆进肚子里了。他今天有点迷糊,吃饱了,后悔没分给牲口点儿尝尝,虽不够塞驴的牙缝儿可也是一点儿情义;觉得歉疚便赶紧过去往槽里添草,草上多撒了些饲料,然后过来坐下吸了两袋饱饭烟,上了顶绊儿,门也没插就上炕睡了。
夜里也不知是啥时辰了,王吉合让一泡尿给憋醒了,从炕根儿摸上来尿壶尿,就又躺下睡了。烧过柴火的炕烙得慌,身子翻过来掉过去找不到一个对劲儿的姿势。过了好大一会儿,他不仅没睡着,反而清醒了许多,下边也坚挺得难受,禁不住就往那事儿上想,脑袋里过电影似的把跟小凤英的事儿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把小凤英的脑袋和屁股想了个仔细,那媚眼儿、那大奶、那肉屁股、那东西都他奶软得流水儿。农村娘们儿不刷牙嘴臭,尿盆儿里洗脚脚臭,这些地方他都没想,俩人从没有嘴对过嘴,脸都歪到了对方的肩膀上,下边拉风箱,上边嘴里的热气都呼哧到了另一方的脖子上。
想起了自己头一回当男人的丢人,竟找不见门儿,让那****领着路走,阴阳怪气地损你,明明是井非说是缸,让你在山沟里乱撞,最后跌到崖下了也不知道。想着想着,王吉合在热炕上就躺不住了,穿衣下炕趿拉着鞋跟刚骟了的牲口一样满屋子乱转。
墙龛里的马蹄表也不知道啥时候就停了,王吉合看看外面黑咕隆咚的,估计离天亮还早哩,他想这两天必须睡好养足精神,要不晕晕乎乎咋去县里大会上发言啊?转脸看到三屉桌上的送饭罐子,忽然想起刚才歪歪的话,于是从锅台上拿了一个碗过去倒了半碗酒,端起来猛地喝了两口,呛得他直咳嗽,又喝了两口就觉得脸上烧乎乎的了,拽过小凤英家的酸菜碗,拿舌头把碗帮上留下的酸菜肉末舔了个干净,然后倒上水晃晃碗,把浮着几点油星儿的半碗水喝了下去。
一袋烟下去,王吉合的脑袋便开始发晕,思想却因此兴奋起来,他真想出去敲开小凤英家的门儿,把她弄来,但又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啥时辰,怕出去碰上了巡夜的民兵,也怕去了让一个富农分子撞见了笑话。想想就要去县里开大会了,就要在万人面前露脸了,啥事儿能有这事儿大?咱如今又这么红,说不定有人正瞅着你的屁股,等着揪你的小尾巴哩,这种时候惹出事儿实在不值得,再说自己已经给主任表了决心,再也不能干这没主意的事了。他没想到自己还要在这点****事儿上求人,不知道自己哪辈子欠下了这骚债。想起了晌午登科说的话,明明是个信号弹,明明是让你紧好裤腰带,明明是让你千万别穿破鞋。又想起夜里那原队长歪歪的话,显然是摆着斧子找茬儿,那些不阴不阳的话明明是冲我来的,不过他们谁也没有逮住过我,今后我再也不干这事儿了还怕你个啥?原先的事我来个提上裤子不认账,你又有个**法儿。这样思谋着,王吉合就干脆待在驴圈里不出去了,难受就难受吧,再难受还比不让自己到大会上发言当点心、挂着破鞋游街难受啊?
屋外的野风呼呼刮着,透过墙缝儿、门缝儿、窗缝儿钻了进来,那边圈里的牲口打着喷鼻,蹄子不停地踢腾着。王吉合的酒劲儿上来了,心里像着了火一般,身上骚动难耐,眼里冒着干火,他想到圈那边儿溜达溜达,散散这股燥热劲儿。
王吉合晕晕乎乎地从墙上摘下保险灯提着,穿过过门,转悠到那边圈里。槽里的牲口有的扭过脑袋睁着大眼睛看他,有的慢慢地嚼草,有的打盹儿,他边走边用手搅搅槽里的饲料,看槽里的料还多就没再换。夜里只要起来,王吉合总是看遍每头驴。南边那排驴槽顶头儿是大闺女,他走了过去,那大闺女的身子横站着,屁股斜对着他,那驴后腿一上一下动着,屁股扭来扭去,他突然想起那夜跟小凤英学驴的情景,心里又有些忍耐不住了。
王吉合转进槽里,站到大闺女后面,那驴的尾巴荡来荡去,尾巴下那东西就闪到他眼前了,一个极端邪恶的念头顿生,他晕晕地想,要是这样也能解决问题,以后也就不用再求谁欠谁怕谁了,还是自己的驴老婆方便。晕乎间往前一动脚,大腿碰到了驴槽上,疼得他直吸气,这不是人办的事,这是造业,这是老天爷在磕碰自己,他晃晃悠悠地转出了驴槽。这时叫小妮儿的小母驴从里面跑出来,拱他的腿,舔他的手,他摸摸小妮儿的头,再瞧瞧大闺女的屁股,他感到身上那颗炸弹已经起火冒烟了,难耐间,一个倔乎乎的理由带着浓重的酒气从他干瘦的脑袋里钻出来——只有这样才能离开小凤英,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跟地主富农划清界限,我是驴掌柜驴员外,驴才是我的老婆孩子,小凤英以后你就离我远远吧,再也不用又丢人又丢粮食了。这时他极度兴奋,满脑子红红的流彩,似乎还听到远处传来了唢呐声响,恍惚中,大闺女披着红盖头向他走来,小凤英的屁股便亮在了眼前,给集体配个人驴吧,可我不是六畜,小妮儿你作证啊,现在我可是正儿八经的无产阶级了,大公无私了,我只有你们这些驴了,咱们才是一家人,以后谁的饥荒也不用再欠了,……这样胡乱琢磨着,王吉合就把保险灯挂到旁边的柱子上,然后又转进驴槽里,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大闺女那里,神使鬼差地解开了裤子,掏出来比试了一下,太低,然后就哆哆嗦嗦地爬到槽上,把驴屁股扳正一点儿,半趴半蹲着干起驴事儿来,——而在他的脑子里此刻却是一片黑哇哇的脑袋和震耳欲聋的掌声,他正在吃力地往万人大会的主席台上爬哩,……
“大闺女”革命的名字叫“阿庆嫂”,除了拴住硬摁着它配生了一头小驴驹外,一般不让叫驴靠近。王吉合没摸索几下,大闺女的屁股就猛地往外一躲,身子猛地往前一窜,当时他半个身子正伏在驴背上,这一躲窜带住他闪跌到了驴槽下边。槽底下尽是稀滑的驴粪,王吉合试了几次也没能站起来,就伸出左手去扶驴的后腿想爬起来。那驴觉出动静抽脚往后一蹬,正好蹬到王吉合的鬓角上,紧接着另一只蹄子又往后来了一脚,这一脚踹在他的头顶上,王吉合当时就被踢得魂飞魄散了,身上难耐的骚动也马上离他远去了。
圈外的风渐渐大了起来,野风带着吼往圈里钻,柱子上挂着的保险灯被刮得晃来晃去,玻璃灯罩儿猛地碰到柱子上,碎了,灯呼地一下灭了,圈里黑了下来,只听见驴的喷鼻声和蹄子的刨地声。
大约凌晨五六点钟,小凤英把保险灯穿在手腕上,两手揣着就到圈里牵驴推碾了。外间屋门上着顶绊子,敲了几下门儿也没人应,小凤英就踮起脚尖儿拔掉木绊子进了屋。炕上的东西乱七八糟,看没人躺着就往圈那边走,站在过门台阶上喊了两声也没人答应,便两手捧住嘴不停地哈气,脚也不住地来回跺着。
往日用驴,王吉合都是让小凤英牵那头大闺女,那驴又听话又有劲儿,不像有些驴一边绕着碾盘转,一边还偷偷把嘴吻到碾盘上舔面。今儿早起王吉合不在圈里,她以为他又起早到场里背草去了,等不耐烦了就想直接去牵驴。小凤英走过去,把手里的保险灯往槽上一放,就伸手去解拴着大闺女的缰绳,解开了就攥紧绳头往外使劲儿拽驴,驴动了几下像被啥东西挡住了不往槽外走。小凤英以为有物件儿绊住了驴腿,就转到槽里赶驴,也差点给绊倒,低头看见脚跟儿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蜷缩着,吓了一跳,急忙提灯往下照,这一照把小凤英吓傻了,心里明白吉合出事儿了,口里却说驴死了驴死了。手里的灯已半躺不仰地扔到了粪地上,腾出两手赶紧往起王吉合,见他的裤子半褪着,那东西歪在一边,上面还黏糊糊地沾着些脏东西,小凤英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想到端给他那碗酸菜里的碎肉,眼泪刷地流了出来——谁能想到它有这么大的劲儿啊,竟逼得他和驴比试,都怨我想得不周全,只想给他补补身子,哪儿想到竟会这样哩?也怨他吉合过于死心眼儿,掴它一巴掌不就不闹腾啦,再说不是还有我啊,值得这样去找死啊?莫非一时儿也等不得啦?闻到王吉合身上有股酒气,心想,酒后乱性啊,你咋半夜三更还喝酒啊?唉,阳寿享够了总得找个因头去死哩。想到肚里的孩子,小凤英眼泪就又止不住了。她泪眼模糊地再扳过王吉合的脑袋看了看,已经是血蛋蛋儿了,确定王吉合已经死了,小凤英这才赶紧替他系好裤子,又往稍干的地方挪了挪,也不敢久待,驴也没牵,喘着粗气打开大门逃回了家。
歪歪老婆捧金过了一会儿才去,喊了半天也没人吱声,就随便牵了一头驴回去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