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人们就听到狼小家的傻牛牛直着嗓子大声乱吼吼,开始都以为狼小行动不便,这傻子不是饿极了就是冻草鸡了。但这傻子的吼声好像一阵比一阵急,而且已经叫了多半个钟头还没停下来,东喜忽然想起胖英娥昨天的话,便穿上衣裳到狼小家去看,原来那个傻牛牛敞开着怀,裤子褪在脚腕儿上,在院子里一蹦一跳地吼,赶紧拽上她进了屋,伸手一摸炕上的狼小,身上已经死僵了。狼小属于三队的人,又在钻麦秸垛问题上放了东喜一马,东喜自然得帮着张罗丧事儿,他赶紧把狼小的自家亲戚叫到一块儿,说了几句方便话,然后就把具体操办的事交代给了家族里掌事的长辈。
冬天里其实没多少活儿可干,除了有一部分壮劳力去参加县里修水利外,留在家里的孩娃老小和身体残缺的人,队长也是每天挖空心思找活儿干,不是垒堾堰边就是刨草疙瘩垫地,安排最多的是积肥、除圈、送粪、撒粪,不管干啥干多干少,反正不能闲着,反正不能在家歇着。这不,路宽想了半宿才想起驴圈又该除了,这点活儿又能支架两天;他早起起来到庙前冲着一队社员集中的方向,大声广播了今儿早的营生。路宽回家拿上铁锨担上柴筐就往驴圈走,这时驴圈场上已经到了四五个人,他们一见面就议论狼小死的事儿;路宽说,你们先过去把驴撒出来,哎哟,又忘了提前给老天爷说了,我赶紧去说一声,要不又该挨骂了。
说完,那几个社员拿着家伙就往圈那边走,路宽把柴筐担杖放到墙根儿,推门进了屋,瞧瞧炕上没人,便喊道:“吉合爷爷,吉合爷爷,俺们今儿啊除……”话还没说完,圈那边突然一声惊叫,紧接着大喊起来,王吉合死了,王吉合死了,吉合让驴踢死了;路宽听了撒腿就往圈那边跑,在过门处跟跑过来的二蛋撞到了一块儿,差点儿碰扁了鼻子,二蛋抹一把流出来的鼻血着急地说:“快快快路宽,吉合爷爷死了。”拽着路宽就往驴槽那边跑。
路宽跑过去,拨拉开围着的人,进到槽里猫腰看看地上半趴着的王吉合,然后划着火柴左手捏着,右手扳过来王吉合的脑袋看看,又抬头瞧瞧草驴大闺女,扔了火柴,站起来说:“看样子死了好大一会儿了,脑袋都踢成这样了,留了血不少,肯定是吉合爷爷喂驴时不小心让牲口给一脚踢死了。”小阎王说:“狼小咋也死了?挺日怪哩。”路宽张大了嘴说:“狼小也死啦?啥时候啊?”小阎王说:“估计也是今儿早,挺日怪哩。”路宽说:“别****日怪了,赶赶赶紧给吉合爷爷准备后事吧。”
说话间,一队社员们都拿着家伙来上班了,听说王吉合死在圈里了,都聚在门口吵吵着不敢进去。双灶说:“路宽,这可咋办啊?把王吉合抬到他家里啊还是就在这儿停灵啊?”路宽说:“他又不是有家有口的人,他早就归公了,他不是经常说驴圈就是他的家啊?这后事咱生产队就做主了,就把吉合爷爷停灵在圈里吧,别的事儿我一会儿去跟大队请示请示看咋办。”双灶说:“都听你安排吧。”路宽大声说:“社员们咱这样啊,驴圈咱就先不除了,下边我、双灶、秃爪和小阎王四个人往出挪腾吉合爷爷,剩下的人在门口里边用手搭灵,赶紧动手吧。”小阎王说:“哎呀路宽,我我我胆儿小,害怕死人,你你你别叫我去挪腾了。”双灶说:“你是阎王爷还怕鬼啊?”小阎王说:“刚才看了他一眼,到现在还吓得心慌哩。”路宽说:“小阎王算了,四章你吧。”四章说:“沾,人死如灯灭,怕****啥哩。”
垒垛子咋也是干茬石,不用抹泥,又有前两天给孝顶搭灵床的石头瓦块,所以社员们三下五除二就摞好了四个垛子,摘下门板搭上去就成了。路宽他们四个人把王吉合的尸首,从槽里边抬出来放到地上,秃爪说:“还换不换一身装裹衣裳啊?”双灶说:“人都僵了咋换啊?再说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干净衣裳哩。”路宽说:“算了吧,吉合爷爷又不是一般人,他是红色饲养员,又是县里的先进典型,是革命无产阶级,咱就别对他讲究四旧那一套了,活时穿啥死了还穿啥这才是劳动人民本色,才像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秃爪和四章过去把炕上的被子、褥子和枕头抱过来,铺到门板上,头起放上枕头,然后把王吉合的尸首抬上去平放下;王吉合的尸首,一开始歪三扭四不很顺溜,过了一会儿也就慢慢展拓了。路宽拿上笤帚,把王吉合身上的泥土掣打了掣打,又用湿布把他的脸擦抹了一遍,盖上了一块儿脏乎乎的擦脸毛巾;其他人找来了麻绳,在他的胳臂上和脚腕上各拦了一道绳子,但忘了给他弄口含。
第一个来哭丧的是五金,她急匆匆地走过来,把一块红苫单盖到王吉合身上,掀掉他脸上的脏毛巾换上了一块儿红布,然后趴到门板上大声啼哭起来:“吉合哥啊——啊啊啊啊——你好伤心啊吉合哥——你从小没爹没娘,又当爹又当奶把祥合拉扯大,你受了一辈子罪啊——啊啊啊啊——早点儿说你成个家你就是啊啊啊啊不听,你就知道每天为集体啊——啊啊亲戚们你可谁也不顾啊,还把自己牙缝里省俭下的粮食也啊啊给了啊啊集体——你啊啊谁都不心疼啊啊一心在驴身上啊——这可好啊啊啊倒叫牲口给踢死了啊——吉合哥你伤心死我啦——吉合哥,我没奈何的哥哥啊——”
农村在丧事上有个规矩,除了特别亲近的关系外,男人们一般是不哭丧的,哭丧都是妇女们的事儿。妇女们哭丧,声音都很大,声调都拉得很长,不管是真哭假哭有没有眼泪,鼻涕肯定是要流出来的,而且是擦泪不擦鼻涕,哭时不仅要喊响而且不能干号要念念有词,这样才显出哭丧的效果。妇女们哭丧是不能自己决定时间长短的,无论哭多长时间,没人去劝去拉是不能自个起身的。当然,真亲真想真哭,绝对是不盼着别人来拉自己起来的,只有那些走过场应付的人,才恨不得立马有人上来把自己拽起来,甚至只要听到一声“好了别哭了”,立即就势儿爬了起来。
五金是真哭真伤心,所以别人去拉她的时候,她把全身的重量都落到了屁股上,拖着不起来,而且像抽水一样,越拉她她的泪水越多。当然人们谁都清楚,五金的眼泪是王吉合勾起的,但更多的泪水是洒向荒年和麦收她这两个男人,还有她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后半生。五金哭完,又去掀开王吉合的脸看了一下,用手把他半睁着的左眼拂上,把帽子扶正,小声说:“唉,真正想你的人她不敢来看你啊。”说着眼泪又扑簌簌流了下来。
小凤英已经在自己家里哭得拿掇不起来了,以致动了胎气,肚疼了好长时间,把她吓了个半死。
路宽跑到主任家汇报时,登科正倚在门框上剥着一穗玉茭棒子喂鸡;路宽进门就喊:“主任,王吉合死了。”登科听了惊得把玉茭棒子扔到了地上,尖声问道:“啥?你说啥?你说谁死了?”路宽吸吸鼻子说:“吉合爷爷让驴给踢死了,大概是五更左右死的,估计是夜里喂驴时不小心让驴给踢死了。”
登科转身进屋,嗵地坐到凳子上,直着眼睛说:“毁了,这下儿可是毁了。”
路宽跟进屋说:“哎呀,真是毁了,以后可真是难再有王吉合这样一心为公的人了,别说咱村,恐怕全县也难找。”
登科若有所思地说:“好不容易培养了王吉合这样一个革命典型,唉,不顶了,明儿县里的万人大会咱村算是彻底瞎捻儿了。”
路宽蹙眉想了一下说:“登科叔,瞎不了捻儿,王吉合人死了可他的革命精神在,他的先进典型事迹永远死不了,再说他的死是为集体而死,先进加英雄更典型,你说是不是登科叔?”
登科说:“我是说去参加大会,王吉合死了还咋去?这不是瞎了捻儿啦?”
路宽说:“哎哟我看你是急糊涂了,他当然去不了啦,你去啊,你去大会上介绍王吉合的英雄事迹啊,公社和县里肯定得叫你去。”
登科一拍脑袋说:“对啊,你这桔梗脑袋倒挺好使哩,好苗子好苗子,那我赶紧去向公社请示一下。王吉合的后事你们准备咋弄?听说狼小也死了,可他没法儿跟吉合比。”
路宽说:“是,狼小是病死的,王吉合是为集体牺牲的。”
登科说:“准确说王吉合是因公殉职,别给他弄“四旧”那一套啊,革命化一点。”
路宽说:“这我都考虑到了,一是不回家,就停灵在他工作过的地方驴圈,二是不换装裹衣裳,原身棉袄棉裤,死时啥样还是啥样,三是不烧香不磕头不放炮,你说这样安排沾不沾?”
登科说:“很好,还有三点儿,一是不闹那个短三天长五天,明儿就出殡,二是必须火葬,三是不搞路祭,但得开个追悼会。明儿你派个驴车,开完追悼会就拉上王吉合去火葬,我也就势儿乘上车去公社,然后再集中坐车去开会。”
路宽说:“明儿几点开追悼会啊?还弄不弄花圈啊?”
登科说:“公社要求参会人员十点前赶到公社大院集中乘车,追悼会时间也不会太长,咱就八点来钟开吧。花圈哩,王吉合不是一般群众,花圈得摆,三个队每个队送一个,大队再送一个,四个花圈也算排场了。就这样吧,我先去给公社摇个电话,然后我再过去看看。”
路宽从登科家出来,先回家喝了半碗闲饭,吃了两个菜饼子,又从灶火里刨出一个山药装到口袋里,然后就往驴圈走;刚到驴圈场边,便听到有妇女们在干号,跟走过场一样,每人不过五六声。这几个妇女来到场上,边走边嘻嘻哈哈说笑,尽日哄鬼哩,本来不亲还装伤心,表面上是哭吉合,实际上是在哭自己的爹奶;还不是怕鬼惦着谁没给啼哭啊?虎死如猫,人死如虎,谁不怕啊?王吉合这个倔驴疯狗,早就该死;哎哟哎哟可别乱说了,鬼浑身长着耳朵哩。路宽听得不顺耳,趁她们不注意猛然呐喊了一声:“看后边是谁?”吓得这几个妇女连叫带骂地跑走了。
路宽转到圈那边,见双灶、润秋、文喜、四章和秃爪围着一堆火,边烤手边守灵,说:“你们换着班儿回家吃口饭吧。”双灶说:“沾,你们四个人回去吃吧,我和路宽守着。”秃爪说:“我一个人回去还得做,你们随便谁给我捎俩干粮来算了,我不带回去再做了。”润秋说:“也沾,咱仨一个人给秃爪拿一个干粮吧。”路宽掏出烧山药递过去说:“秃爪你先吃个山药。”四章马上说:“山药也顶个干粮,那我就不给你拿了啊。”秃爪说:“四章你可真抠,你老婆把粮食都穿肋条上啦?”四章说:“废****话,你不知道俺家尽大屎包子啊?”
润秋他们刚走,学生们排着队喊着号打着红旗来了。文奎指挥学生们在灵前站好,然后领着向王吉合的遗体三鞠躬,鞠完躬抽出旗杆,把红旗盖到了王吉合身上。
学生们刚走,登科带着大小队干部来了,路宽他们赶紧出来迎接,并一起冲着王吉合的灵床三鞠躬。三更说:“我就觉得昨天他不地道,看看今儿果然没了。”四章说:“人死前都是有预兆哩。”登科说:“都别吵吵了,明儿的追悼会全体群众参加,各队要组织好各队的社员,提前把花圈送到戏楼坪。另外,到时候各队把各队的牲口也撒了,一块儿送送吉合这个驴祖宗吧。”路宽说:“主任你这招倒挺新鲜,吉合爷爷肯定高兴。”
路宽的话音未落,王吉合的灵前忽然刮起一股旋风,直着冲上去,擦着房檐飞跑了。路宽说:“看看,吉合爷爷是真高兴了。”这股旋风把王吉合身上的红旗给刮起来了,双灶和秃爪赶紧到地上拾了几块儿小石头,压住了红旗边儿。这时,秃爪忽然说:“忘了忘了,可忘了。”说着就往驴圈外间跑,一会儿扛着孝顶那张驴皮过来了,路宽说:“秃爪,你扛过来驴皮干啥啊?”秃爪说:“昨天吉合哥专门交代过我,说他如果有一天死了,叫我一定把孝顶的驴皮给他盖上,差点儿忘了这事儿。”路宽说:“那就给他盖上吧。”
把驴皮往红旗上一盖,路宽立马说:“这不沾,不能把红旗给压住了。”说着把驴皮掀起来抽出红旗,然后把驴皮压到五金的苫单上,把红旗盖到了最上面。
双灶问路宽:“今儿牲口还撒不撒?”路宽说:“别撒了,就叫它们在圈里陪一天它们的主人吧。”双灶说:“沾,那我回去喝口饭,然后安排俩人到麦场铡草吧。”路宽说:“哎呀忘了安排前晌劳动了,你吃了饭吆喝社员们去北坪撒粪吧。”
小凤英哭红了眼,没敢去下地劳动,叫王大门给她请了一天病假。王吉合死了,王大门心里高兴但脸上嘴上不敢显露,瞧见小凤英啼哭也不劝也不刺儿她,很识趣。小凤英窝在家里伤心,可又怕伤了肚里的孩子,所以尽量拣高兴的事儿想,人死了也回不来了,好在留下了后,保住养好他的孩子也算是对住他了。她找出了几张黄裱纸,捏了一包纸壳儿,准备黑夜到驴圈周围烧烧,送送王吉合。吃了黑夜饭,小凤英把纸壳儿一个个蘸上了棉油,搁到鳖盖里端上,又怕碰见了人,绕着一队驴圈转了一大圈儿,也没找到个烧纸的合适地方,最后绕到驴圈房后慌慌张张地烧了,然后赶紧回了家。
其实小凤英根本不用害怕碰上人,狼小死在东街,王吉合死在村西头,这么点儿一个村,一天死了俩人,谁还敢黑夜在街上乱转悠哩。山村的夜里,黑得像一堆煤,静得连打呼噜的声音都能听到。一队驴圈旁边有个猫叫起来,吓得守灵的路宽他们直愣愣地盯着王吉合的尸首不敢动,因为皇沟有个说法儿,死人遇到猫叫容易诈尸;路宽拿手捅捅秃爪说:“快去把猫吓唬走。”秃爪忽地站起来就往外走,曳出一股风,把王吉合身上的红旗边儿忽闪了几下,恍惚中觉得王吉合的身子一欠一欠地想往起坐,把路宽他们吓得嗖一下蹦到了大门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