铡完草,秃爪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扭头就往门外走;王吉合喊住秃爪说:“着急走啥?抢孝帽子去啊?”秃爪转过身说:“跟你白忙活半天了,我得赶紧下地去,看路宽又扣我工分。”王吉合说:“他敢,都是革命工作,在哪儿干不都一个样啊?既不是去干私活儿了也不是躲到阳坡旮旯去拉****了,怕****个啥?”秃爪很纳闷今儿王吉合的表现,以前都是往走撵人,在他跟前多说句话多待一会儿,总是拿脸打人或拿话扇人,今儿倒拖住他不叫走了,正在不知进退的时候,王吉合说:“你先别走,跟我回家把粮食背到大队。”
一句话就把秃爪说愣怔了。王吉合今儿到底是咋了?如今人人都是饿得前心贴后心,吃了饭连屎都舍不得去拉,你倒好,还要把自家的粮食往大队背,真是吃饱了撑哩,你这是赶死杀绝啊还是临死留好啊?秃爪满眼疑惑地看着王吉合,王吉合斜了他一眼,从大瓮上拿起三条口袋扔给他,莫名其妙地说:“等不到明儿了,趁现在有空。”
秃爪也不敢多问,跟在屁股后头就往王吉合家走。上了光台,过了庙前,拐转弯儿就是王吉合家,这时突然迎面跑过来一条狗,冲着王吉合就汪汪,王吉合一猫腰,那狗便飞快地窜走了。秃爪说,灯奎家这个狗越看越像灯奎;王吉合说,灯奎都死了两三年了,别****瞎说了,灯奎本来就长的一副狗脸,是他像狗哪儿是狗像他啊?秃爪话里有话地说,这个狗也是两三岁了;王吉合说,你们这些光棍儿们啊,哼;秃爪笑着说,吉合哥你好像不是光棍儿是吧?王吉合没带理他,心里却在奇怪地想,人跟驴交配说不定还真能生出个人驴来。
打开门进了屋,秃爪看看屋顶地下,打了个冷战说:“人不住了就没有人气儿了,房子不烟熏火燎了,过不了几年也就快塌了。”王吉合没答话,只顾把两个大瓮上拿泥糊着的石板盖子抠开,搬到地上;秃爪上前一看,惊得张大了嘴啊啊了几声,紧接着说:“吉合哥,你家从哪儿弄了这么多粮食啊?”王吉合没好气地说:“偷的。”秃爪说:“尽说笑话哩,你才不办那事儿哩,谁不知道你比张飞还耿直哩。”王吉合说:“你不知道啊,我原来在咱村耍社火扮的就是大刀张飞。”
连瓮里带缸里装了满满三口袋玉茭,还剩半缸六七十斤麦子和二三十斤瓮底子玉茭,王吉合从坐柜里掏出一条口袋一条洋面布袋,秃爪说:“你多少还不留点儿啊,都去捐给公家啊?”王吉合说:“也不叫你白干活儿,这点玉茭给你。”秃爪说:“这麦子给谁啊?”王吉合说:“别管,我还有用哩。”秃爪说:“你真一点儿也不留啦?”王吉合有些兴奋地说:“不留了,归公,归公,一切归公,我已经向党表了决心,不能说话不算数。”秃爪感觉王吉合越来越不地道了。
把直挺挺三口袋玉茭背到大队会计室,三更惊讶地问,吉合你家挖到地仓啦?都贡献给集体你不过光景啦?秃爪抢先说,吉合哥要连人带粮食全部归公了;登科说,这不着急,开会回来你再往出捐也不迟;王吉合说,可不沾,当先进点心就得有实际行动,光耍嘴上的功夫那不是好把式,过了明儿啊大会都开完了再捐还有啥意义哩,做了才能说哩;登科啧着嘴说,不多见,真是不多见;秃爪问啥不多见,登科说,王吉合这种彻底革命的同志不多见,哎吉合,你把粮食都捐出来了,以后你吃啥?秃爪插嘴说,除了这三口袋,他还剩二三十斤玉茭和六七十斤麦子,玉茭给我了,麦子他也要送人,哎吉合哥,以后你喝西北风啊?
王吉合没答话,掏出烟袋挖了一锅儿旱烟点上,吧嗒吧嗒地吸着,会计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门缝儿窗缝儿的风飕飕地往进钻,屋里感觉比刚才冷多了,话声似乎也有温度。秃爪的一个屁打破了静寂,三更立马说你别在这儿受屈了,秃爪看着王吉合说我走了啊?你记得给路宽说我可没有吃人饭拉****啊。王吉合磕掉烟袋锅儿里的灰,紧接着又挖了一锅儿旱烟点上吸起来。登科说,吉合你就别使犟劲儿了,要不你再背回家一口袋玉茭吧,捐两口袋粮食也不少了,人总得吃饭吧?王吉合把烟袋锅猛地往三屉桌腿上一磕说,拉出来还能吃回去啊?我最讨厌跟娘们一样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既然把粮食全部捐出来了,一个玉茭豆儿我也不往回拿,这三口袋粮食尽管时间长了,有些豆子还虫咬了,但这粮食绝对干净,是俺弟兄俩一粒一粒从嘴里省俭下来的,人说话得算数,唾到脸上生疮,我已经向党表了决心,你们谁也不用劝我,以后再说以后,以后我就是彻底归了公的驴,集体就是我的家,以后工分啊口粮啊甚至户口啊我都不要了,只要驴饲料中有我一份就沾,……
那天后晌,王吉合说了好多话,似乎要补上前半生没有说的话,又好像要把后半辈子的话也急着都说完,原来人身上除了肉和骨头外还有说不完的话啊。登科听着听着便担心起王吉合的发言了,像他这么毫不把门地东拉西扯,大会得开多长时间才是个头啊?三更已经坐不住了,站起来使劲儿在地上跺脚,登科也站起来不停地搓手。王吉合看看他俩的动作,没好气地说,猴儿屁股,我还没说两袋烟工夫你俩就坐不住了,真没耐性;三更笑着说,听听你这派话,人驴都一家了,这比共产主义还共产主义哩;登科说,反正你到县里万人大会上发言得注意点儿,不能鸡儿尿一样两句话就完,也不能像猪尿一样尿起来没完;王吉合歪着脑袋问那该咋尿哩?登科笑着说,咋尿?实实在在跟人尿一样,该长就长该短就短;王吉合拧着脖子说,哼,就怕有尿尿不出来;登科说,有尿咋就尿不出来哩?你的事迹够丰富了,随便一件事就非常突出,三句话别离本行,抓贼受伤的事可以一带而过,但你亲驴疼驴爱驴养驴,把自家的粮食贡献出来喂驴这些事才是重点,反正每句话都不要离开驴和你,你就是驴驴就是你。王吉合听了这话除了没生气,反而站起来自豪地说,沾,好,我就是个驴人,我就是个人驴;三更拍着巴掌说,这词儿叫得好叫得妙,你这样在万人大会上放一炮,非红遍全县不沾;王吉合神经兮兮地说,登科你说是驴人好啊还是人驴好?登科咂吧咂吧嘴说,驴人是像驴一样的人,人驴是像人一样的驴,比较起来,还是叫驴人贴切些;王吉合高兴地说,好好好,沾沾沾,驴人有了,就差人驴了。
王吉合走后,三更皱着眉头说,我咋老觉得他今儿的形物动作不地道哩;登科说,有啥不地道哩,人碰上大喜事高兴过火了都这样;三更摇着头说,不对,王吉合肯定是不地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