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登科家回到驴圈,王吉合一进门就打了一个冷战,过去看了一眼孝顶那里空落的驴槽,心里又是一阵难受。那天没有撒驴,都窝在圈里。他拿上筛子,到门口花篓里撮上草料,筛筛里边的土和草末,然后顺槽填上,孝顶用过的槽里也撒了料。他连打了四个喷嚏,眼泪鼻涕溅了一脸,神三鬼四,噢,是孝顶念叨我哩;抬起胳臂抹拉一下脸,圪蹴下去捡拾起扑撒到地上的料豆子,往起猛一站,腰跟折了一样疼,眼前还漫撒着满屋子小星星儿,差点儿扑倒,扶着驴槽歇了一会儿,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到外间炕上躺下了。
后晌,秃爪扛着驴皮进来了,大声说:“吉合哥,你的驴皮搁哪儿啊?吉合哥,吉合哥。”王吉合蜷在炕上,闷声闷气地说:“叫魂儿啦这么大声?”秃爪说:“我以为你在圈那边儿哩,咋儿了大白天还睡觉,是想孝顶哩还是身上不对劲儿了?”王吉合说:“把驴皮就给我搭到三屉桌上晾着吧。”秃爪边往三屉桌上搭驴皮边说:“驴肉真香,晌午我炒了一点儿,就是肉有点儿老,可耐嚼,真……”王吉合打断话说:“今儿没撒驴,一会儿你和我铡两捆玉茭秸。”秃爪说:“沾。哎呀,还是肉好吃,你那份给五金了啊,你真该尝尝。”王吉合嗡地坐起来吼道:“别给我提说驴肉了沾不沾?你不知道死了孝顶我心里头不好受啊?”秃爪拍着脑袋说:“忘了忘了忘了,别火儿啊吉合哥,算我放屁还不沾啊?”王吉合说:“大瓮上簸箕里头还有两把炒黄豆,你去抓上点儿吃吧。”
秃爪抓上炒黄豆边吃边想,****,今儿老天爷是开眼啦还是顺风啦?哎哟,一年也难得有一回晴天。听王吉合还在炕上唉声叹气,秃爪说:“吉合哥,孝顶够有福气了,活着有你疼着它,死了有你给他守灵,有你念着它想着它,我都眼气孝顶哩,唉,恐怕咱死了还不如个驴哩。”王吉合趿拉上鞋走过来说:“别那么丧气,咱有集体管着哩怕啥?”秃爪说:“集体顶个屁事儿。”王吉合说:“不许说共产党的坏话。”秃爪说:“我没有说共产党的坏话,我的意思是说光棍儿死了没人管,顶多用破席片儿一卷,挖个坑进去一埋就拉****倒了。哎吉合哥,这张驴皮缝个褥子不赖。”王吉合说:“孝顶跟了我一辈子,等我死了,你记着把这张皮给我盖到身上啊。”秃爪说:“嗯,沾,听老人们说,人死了盖上驴皮能在天上飞。”王吉合说:“尽瞎说哩。哎秃爪,我可是当真哩,我如果有一天死了,你千万记着给我盖上这张驴皮,听见没有?”秃爪说:“听见了,放心吧,一定给你盖上。”王吉合说:“外边场上还有六七捆玉茭秸,咱去把它背进圈铡了吧。”秃爪说:“哎哟,刚才没给路宽请假,别叫他又说我懒驴上磨屎尿多,吃人饭拉****啊?”王吉合说:“没事儿,路宽问你干啥去了,你就说来驴圈拉驴粪了不就沾啦。”秃爪笑着说:“沾,反正我这辈子也拉不出人粪了。”
王吉合抱秸入,秃爪捉刀铡,横一指大小的草节儿欻拉欻拉从刀刃上飞出来,落到地上,秸秆上边的土和铡出的碎末荡起半屋子灰尘,俩人的身上和脸上都落满了草屑。秃爪一边嘿嘿用力铡,一边还不住劲儿地说话,哎吉合哥,你听说没有?昨夜又闹住一对儿狗连蛋的,听说是在驴槽里,听说是二队饲养员满柱和狼小那个傻牛牛;王吉合说,满柱也不怕狼小吃了他;秃爪说,狼小现在自己也顾不上自己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胡鬼一顿饭得多半天,脑袋憋得跟斗那么大,估计也快拉****倒了;王吉合说,满柱不是有老婆啊?秃爪说,嘿嘿,尝新鲜儿哩,他老婆快六十了,傻牛牛还不大哩,咋也比他老婆的干窟窿强;王吉合说,人都是牲口;秃爪说,听说现在风声紧着哩,民兵们每天黑夜轮流站岗巡夜哩。听了这话,王吉合赶铡完那几捆玉茭秸也没言声儿,光听见秃爪在那儿瞎咧咧了。
从秀成、东喜到满柱连着三起腐化堕落问题,人们首先认为是皇沟村的风水坏了,尽管不敢明说,但还是把原因归结到了村对面山上那个月亮洞。皇沟沟里三个村,皇沟、莾沟和药沟,除了药沟,两个村祖祖辈辈因为这个月亮洞生气打架,洞口垒住了,莾沟多出男女问题和偷盗,皇沟多出哑巴和疯子,相反,洞口打开了,莾沟多出哑巴和疯子,皇沟多出男女问题和偷盗。这两年皇沟不注意,莾沟渐渐掀开了洞口垒着的石头墙,洞口越来越大,皇沟的贼和男女作风问题也越来越多了。有些人反对迷信,认为是登科的过,说他就是个见了好看娘们走不动的货,把村里的风气给带坏了。还有人说,腐化问题咋都出到二队三队了,莫非一队就没有?我看不是没有,而是干得隐秘,尤其是王吉合,每天不管白日黑夜都有娘们进进出出,说不定一队驴圈的驴槽也没闲着。人们往往是听见风就是雨,一提王吉合,便有些长舌头老婆开始谐着音儿瞎联系了,尤其是会计润秋他媳妇荒珍,背地里就嘟嘟:“小凤英的肚子越来越不地道了哎,说不定就是他的。”她没有明说那个“他”的名字,但她小声学了一声驴叫。五金听到这话了就马上说:“背后编造人是要烂嘴哩,他可不是那种人。”荒珍撇着嘴说:“哟,人家就是近,近咋不要你?”五金嘴也毒:“我看润秋才和她不地道哩,每天眉来眼去的。”荒珍听了,黑风着脸扭头就走。五金一句话,荒珍黑夜回家平白无故跟润秋打了一架。
人们的闲言碎语,还真得掀起了地上一阵风,风吹起的沙土把脸打得生疼,地里的柿子树呼呼直叫,树尖上挂着的被老鸹吃剩下的半拉柿子刮下来不少,人们抢着才吃哩。后晌快收工的时候,顺风刮来了大喇叭的广播声:“大伙儿注意啦,大伙儿注意啦,现在广播通知,现在广播通知,各队的民兵排长,各队的民兵排长,吃了黑夜饭马上到大队会计室开会。”人们听了议论道,是不是又有贼了?都腊月门了,贼还不回家过年啊?说不定又是准备抓男女问题哩,可这么大明鼓亮呐喊,谁还敢再去耍操蛋啊?
胖英娥从地里回来后去瞧了一眼狼小,出来就跟别人说:“我看狼小过不了今儿黑夜。”
呼,又是一阵风。人们缩着膀子说,风刮得越来越紧了。